——但,寻常来这青楼鬼混的男子,又有几个能够托付真心?风流恩客,走马章台,俱只为寻个乐子,解个乏儿;又有谁会真正愿意费钱费钞,来替姐儿赎身?——即使有那一时惑于姿色而许诺出钱赎人的子弟,却也往往捱不过那些所谓的清言物议。

因此可想而知,现下这蕊娘,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救她脱离火坑的痴情公子,又怎会不对他死心塌地?更何况,这位胡世安胡公子,不仅人物风流,为人更是又知情,又识趣,真个是旷世难得的佳偶——

可以说,这位现下常在赌坊出没的胡公子,在蕊娘的眼中,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玉人儿,是她世界的全部了!值此时也,蕊娘真个是有耳也聋,有目也盲,又如何能听得进旁人的半句逆耳之言?

——也许,醒言在她的眼中,只不过是个和孩童隔层壁的少年罢了。

因此,方才蕊娘那番反应,尽管醒言有些想不大通,却实在是完全合情合理。

……

少年正自闷坐,却又听得那门扉响动。抬头看时,原是那小丫鬟迎儿,又蹩进房来,扯住他问长问短。

原来,小丫鬟将那片诗偈递给蕊娘之后,却见她看罢面沉似水,虽然片字不语,但迎儿心中已然知得不妙——定是那醒言哥哥诗中,言语有啥冲撞之处了。因此,心里担着忧儿的小丫鬟,便尾随而至,在一旁候着。待蕊娘离开之后,便也进得屋来,问问醒言那蕊娘有没有如何怪责于他。

听得迎儿好心相询,醒言虽然正自憋气,却也还是顺着话儿,跟她支吾递答了几句。

虽然搭着话儿,少年却有些神思不属。

瞅着眼前还在努力安慰着自己的小姑娘,醒言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念一个多月前,那位曾与他同心协力的少女,居盈……

“居盈,居盈……”

乍想起那居盈小丫头,醒言忍不住在心里,又将这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居盈那轻言浅笑的可爱模样,在醒言脑海中逐渐浮现。少女前后那两般妍媸有别、但俱都宜嗔宜喜的容颜,不时在醒言眼前摇晃、交替。

被那蕊娘之事弄得有些神思恍然的少年,在想起居盈之时,心里倒是似有所动,好像得着某种启示。只可惜,那也只是刹那间的灵光闪现;待他凝神特地去想时,却再也抓不住那片刻的灵机。

“得~~还是甭费力劳神的去想啦!”

醒言用力摇了摇脑袋,似是要将这些烦心的事儿,全都从头脑里甩掉。

“呵呵~~~想来那蕊娘和胡公子如此恩爱,俺这一外人又何苦去多事?被那蕊姐姐叱责一顿,也是应该!”

“也许,确实是俺将事儿想得太严重了吧?呵~正应了那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不到俺也当了一回庸人——难道俺原来不是?!哈~”

醒言自嘲了一番,跟自己开着玩笑,那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

——醒言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它原本的轨道;有些无聊,但蛮惬意。

现在,醒言也央得那楼中和善的姊妹,依着那把无名旧剑的尺寸,替他粗粗缝了一条布套。醒言便拿这条布套作鞘,将那把有些爱斗气儿的古剑装起。

平常,醒言便也学着那些个江湖豪客、世家子弟的做派,在街上摇摆闲逛时节,将那新捡得的旧剑,斜背在身后装幌子——毕竟是少年心性,醒言颇觉这样显得威风凛凛,比较好玩!

当然,这剑倒也并非只拿来当摆设。醒言在那闲暇之时,也去那季家私塾,跟着塾中的季老先生,略略学些剑术。

原来,在那季家私塾之中,倒也不完全只局限于礼乐诗书;那射御之道,也是稍有涉猎。季老学究教授的塾课之中,原本便有那剑术课儿。当时办塾理念颇重兼收并蓄,这种课程安排并不值得奇怪。

当然,由这位德高望重的季老先生来教授的剑术,绝不可能是那种血腥气十足的弑人之术。那老头练起剑来,姿态雍容优雅,举手投足之间徐疾适度;再配上他那副长须苒苒、袍袖飘飘的模样,远远望去倒似是神仙一般——也许,将季老先生的剑术称之为“剑舞”,来得更为恰当些。

不过,无论这称谓倒底如何,若是真个演练起来,倒也能强身健体、活络筋骨。因此,那些学生学起来,倒也是乐此不疲。

以前醒言因为家贫,买不起合适的刀剑,便拿那竹木削就的假剑充数;那木剑舞动起来,虽然颇具规模,但手底的感觉,总觉着有些不得劲。待得大上几岁,也便羞于再拿那玩物一般的木剑操练;因此,说起来醒言已经很久没去参加剑术课了。

现在少年无意捡得这把旧剑,虽然看起来颇为朴拙,但好歹也是把真剑。因此,若得些闲暇,醒言也就颠颠的跑去跟季先生学剑,倒也颇能打发时间。

这日下午,在花月楼后院的那块花园空地上,醒言又将季老先生近日所授的那套剑术,演练了一遍。收剑立定,觉着身上颇有些爊热,醒言便将那剑贴住自己的面颊,感受着从剑身上传来的一丝宜人清凉。

“呵~若是那日在那鄱阳湖上,将这剑搁在陈魁那厮的脖项之上,估计效果会更好吧?哈哈!~~”

感受到剑身传来的丝丝冰凉,醒言忍不住这般放肆的想着。呵呵,那夜与居盈小姑娘无间合作,一起威吓那为非作歹陈大班头的经历,端的是历历在目。

“呀!”

刚想起这事,醒言心中便是猛然一动!

——原来,少年终于想到,这几天飘忽在他心底,那种若有若无、想抓又抓不住的念头是什么:“……蕊娘那事,既然好生劝谏无效——那俺何不故技重施?!”

原来,醒言虽然那日讽谏蕊娘受挫,表面似已是风平浪静。但在他内心里,疾恶如仇的少年,却实在放不下那蕊娘之事。纵然给自己想出千般理由排解,但心思机敏的醒言,却始终还是难以说服自己,相信那胡公子对蕊娘姐姐是真心相待。醒言实在是骗不了自己——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事儿也许相信之后,对自己颇有好处;于是便很想让自己相信——可偏偏,这些事儿自己就是相信不了!

虽然,蕊娘那日对少年如此疾言厉色,但醒言生性随和,并不计较;反倒是每每想到,那蕊姊姊最后若被骗得人财两空,那对她而言,将是何种的痛苦!

因此,虽然表面上一如旧日,但内心里,醒言却时时在琢磨着,如何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儿,让现下仍对那凉薄之徒深信不疑的蕊娘,早日清醒过来——

现在,似乎终于有了些头绪。

刚从那鄱阳旧事中得到些启发的少年,似是顿然得到解脱。望了一眼不远处蕊娘所居的楼舍,醒言呵然一笑,将那手中之剑在秋风中用力挥了挥,然后便转身离去。

在少年身后,那秋树枝头孤零零吊着的最后一片黄叶,似是再也抵挡不住那如刀似剑般的肃杀秋意,无奈的从那高高在上的枝头坠离,在萧瑟秋风的裹挟下,飘摇、零落……

第五章 操戈入室,按剑伏兵

又过得两天,这日入夜,正是醒言当值巡夜。

说起来,醒言现在主要还是在那乐班儿里充作乐工,这护院的差事只是兼职。那老鸨夏姨当初的本意,便只把这差事当作醒言立下功劳的福利,多个奖赏银钱的由头而已。因此,过得许多时日,才能轮得到醒言当值一回。

这次巡夜机会,在这位已决定要再作冯妇的少年眼中,与往日的意义又有不同。前日闻得自个儿今夜当值,醒言便打定主意,定要趁此良机,将那凉薄之徒哄骗蕊姊之事,好歹做一个了断!

和其他护院巡夜一样,这醒言提着个气死风灯,在这花月楼前后屋舍之间,来回的走动巡查,看有啥不良状况儿。

别看这花月楼门脸不大,可前后那进深着实不小。这妓楼既是饶州第一,那规模也算不小;前后厅舍甚多,对合连绵,中间还杂着些应景儿的花园水池,占地颇为广大。

抬头看看天上,流云遮蔽,月色微朦——呵~~正是干些不尴不尬事体的良时吉刻!

且说醒言在这妓楼前后逡巡吆喝了几回,便觑了个空儿,闪进那厨房之中。灶娘早已安歇,厨房里正是空无一人。醒言便在那灶下掏出一撮草木灰儿,略用水调匀,便横七竖八涂在脸上,以障掩自己的本来面目。

涂抹停当,正要出门,腿脚刚迈过门槛,却又踌躇了一下,重新蹩回房中。原来,心思细密的醒言,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次不同往日,说不准便要和自己的熟人照面,还是多加些小心为妙!

于是,醒言又在这厨房之内一阵翻腾,寻得一条还算干净的皂色布巾。只见他将自己原先那扎头帛巾解下,让那头发披散于脑后,然后又拿那块皂巾布条,掠住发根,扎紧,掩住前额——想那醒言在今晚巡夜之前,便已特地换上一套不常穿的衣服;再经得这一番改头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

估计在这朦胧夜色之中,即使被熟人撞上,那急切之间,却也很难认出此人便是那位素来忠厚的少年!

装束停当,醒言不敢怠慢,赶紧蹑着身形,直往那蕊娘所居楼舍奔去。

现在已近午夜,夜色浓重深沉,饶是这花月妓楼,大部分人也都已是在温柔梦乡了。再加上这秋夜寒凉如水,已无人还在外面闲晃;醒言以这身怪异的打扮一路行去,竟是无惊无险,诸事大吉。

……

——那位心中暗自庆幸的少年未能察觉的是,就在他尽力潜踪蹑行的身形之后,却是无声无息的紧紧坠着一个黑影!

也不知为何,那尾随之人,见醒言这般怪异行径,却不叫破,只是一声不吭紧随在他身后。

待醒言轻步走到蕊娘房前那走廊之上,小心翼翼的附在那菱格窗上,侧耳细听屋内情状之时,他身后那团黑影,竟突然开始消散、隐匿,便似渐渐融化在那苍茫的夜色之中,再也寻不着丝毫踪迹!

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总不知!

且不提屋外的怪异,再说那户牖之内,虽然现已是中夜将近,但房中的人儿却还未成眠。只见屋内那雕花几案上,正燃着一支红烛。那位胡世安胡公子,现在还没安歇,只在那案前,擎着个锡铸小酒盏儿,一杯接着一杯的啜饮。近旁那跳宕飘摇的如豆烛光,在那墙上将他拉拽出种种光怪陆离的影像。

又过了些时儿,只闻得那屏风之后的红绡帐内,低低传来一声轻唤:“胡郎……想那夜已深沉,何不早些上来安歇?”

醒言听得明白,正是那蕊娘姊姊,正在温柔的催着自己的情郎早些歇下。

听得佳人相邀,这位胡世安胡公子,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你先睡得。这秋夜寒凉,我再饮几杯取暖。”

——别看他这般回答,其实那内心里,却着实烦闷,正在那儿借酒浇愁。

这厮近日来技痒,便萌了那乡中故态,整日里沉溺于赌坊,流连忘返。却恨手气不佳,这短短几日之间,便已是输掉四十多两银子。那些个平日与自己相善的赌友,现下却是催逼甚急——本来这倒没啥,虽然自己那囊橐早罄,但仗着些个风流手段,骗得房中这位实心眼儿的痴情妓女对自己死心塌地,要从她那里哄出些银两还了,倒也便当快捷。

只是,这几日也不知为何,这蕊娘拿银之时,总觉着不似往常爽利。到现在,自个儿还有大半银子未曾还得——受那债主催逼不说,更可恨现在赌本全无,连个翻身机会都没有,着实蒿恼!

唉!得再想个啥法子,好生哄得她再拿出些银两才好……

正在他心中着紧盘算,却听得那房门“吱呀”一声,似是被风儿吹开。

“哎~蕊娘也恁不贤良……睡前都不把那门闩插好……”

这厮正喝得有些醺醺然,懵懵懂懂,一时间倒也不以为意,只在心中怨责蕊娘疏忽。

只是,移时那夜风漏进屋来,将那蜡烛吹得忽明忽灭——虽然那风儿也不甚大,但毕竟凉意袭人。胡世安被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便抬头朝门那儿望了一眼,然后便准备起身去把门户闩上。

“嗯?!”

虽然酒眼昏花,但胡世安却突然间觉出有些不对劲——按捺住正要站起的身形,赶紧又朝那门扉之处看去——这一看不要紧,胡世安那厮顿时是毛骨悚然!

——原来,在那门内昏黑的月影地里,正静静立着一人,似乎正朝自己冷冷的瞧着!

胡世安乍睹这情状,那酒意立马儿便醒了大半。这厮也算机敏,立时便晓得来者不善,掣起手中酒杯便要向那黑影砸去——却觉得脖项上突然一凉,已是被啥物事紧紧抵住。

原来,那位不速之客快逾闪电,还没等他酒杯出手,便已将刀剑架在这厮的脖项上!

——见有性命之忧,胡世安立时四肢僵直,不敢稍动。屋内,似又恢复了安静。

过得许久,才听得“仓啷”一声——胡世安终于没能把持住手中的酒盏,将它滑落在青砖地板上。

这锡盏坠地之声,终于将蕊娘惊动。此时她也觉得屋中动静有些古怪,不禁颤声唤道:“胡郎?”

……没等来胡郎的回答,却听得一声陌生的话语:“俺利剑正架你胡郎脖上——莫嚷!”

“若嚷时,一剑将他杀却!”

这压抑着嗓音的话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效果却颇为卓着,蕊娘立马便了解到屋内的情势——这两句编排得当、已经筹画了许久的话语,成功的抑止住女人受惊时那声不自觉的惊叫。

那蕊娘虽然身在暖衾之中,一听此言之后,却立时觉着遍体生寒,如堕三九冰窖!

“不、不知……大、大大、大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听得那贼人开口,看口气也不像是特地来要他性命,那胡世安心下顿时松了口气。这厮别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其实也是个外强中干之徒。这几日来,这厮因那赌债之事整日烦恼,不免便有些疑神疑鬼;当那刀剑甫一架上脖项之际,直吓得差点尿湿了裤子——他以为是哪位不讲路数的债主,等得不耐烦了,就此遣人来取他性命!

待那贼人开口说话,听口气还似有转圜余地,那胡世安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顿时放回了一半。虽然刚开口时有点愣愣结结,但马上口齿便又利索了。

这时,还在那床上的蕊娘,听得情郎如此说话,立时也反应过来,赶忙急急说道:“大王有何吩咐请尽管说!胡郎与奴家都会尽力办到——只是……千万不要伤了胡郎!”

待她说完这句话,便听得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原是那蕊娘正在披上衣物,准备下得床来,与胡郎一道向这夤夜造访的贼人告饶。

“兀那床上妇人!别动,给俺乖乖呆在原处!”

原来,这所谓的“贼人”,却正是少年张醒言。他见好言相劝蕊娘无用,只好来当一回恶人,希冀胡世安这厮吃这一吓,便自个儿走人,从此再也不来骗取那蕊娘的钱物。

现下醒言见那蕊娘竟要下床,赶紧放粗了喉咙,出言阻拦——少年担心与蕊娘照面之后,万一被她认出,那可着实不知如何收场!

一听贼人出声阻拦,胡世安这厮也赶紧朝屏风后厉声喝道:“且在床上不要动!一切听大王吩咐!”

虽说语气比较急迫,但声音倒还是压得蛮低——那脖项上冰冰凉凉的渗人感觉,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个儿现在还是命悬人手。

此话一出,胡世安冥冥中彷佛觉着身旁那贼人似是点了点头——这厮立马骨头便似轻了二两,正要卑言继续谄媚一番,却闻得那贼人又是开口:“算你识相——也不怕你知晓,俺便是那鄱阳湖大孤山上落草的好汉!今日前来不求别的,只要阁下多奉承些金银,老子我便一根寒毛也不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