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漪儿好不容易聊得高兴,却忽听得醒言说要回去,当下倒觉得有些怏怏,便沉默了下来。

醒言却是得有些奇怪,不知这位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就变得这般安静。

正在诧异之时,忽听得面前少女轻声说道:

“醒言,你可知在那神曲『水龙吟』之外,更有一首『风水引』?”

“嗯?风水引?那是什么?”

一听除了那神奇的『水龙吟』之外,还有另一首曲子,醒言当下便激动起来。

“我刚会吹那曲——你把玉笛先递给我,我来吹给你听。”

“嗯。”醒言依言赶紧将玉笛递与灵漪儿。

灵漪儿此时的神情,倒是颇为庄重。只见她抚摸着这玉笛淡碧的管身,似是自语般的悠悠说道:“神雪,天上笛也。”

说罢,灵漪儿便站起身来,倚在菱窗之侧,对着窗外那浩淼的水月长天,将霜管举至珠唇旁边,吐气如兰……

一缕幽幽的笛音,便开始在这清廓寂寥的秋水长天之间,悠悠柔柔的回响;那听似清婉低徊的曲调中,却似乎蕴涵着某种奇异的律动。

此时,这望湖楼上的酒客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俩;这低幽的低曲儿,倒不虞扰了旁人。

“这女孩儿……倒是动静皆宜也~”

醒言望着眼前这位倚窗而立的颀秀少女,静静的听她吹奏。

听得一会儿,偶尔向窗外看去,醒言却惊奇的发现,随着这少女唇边玉笛的婉转抑扬,那原本几乎万里无云的天上,竟渐渐聚拢起一朵朵的云霓。初时,也只是片片缕缕的流云了;到后来,越聚越众,慢慢凝滞成厚重的云层。那原本清光千里的月亮,也早已被遮蔽在那浓重的乌墨云团之后。

……

又过得半晌,醒言听到,那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这如绵的雨丝,在这波涛浩渺的鄱阳湖面上,滴画出点点的涟漪。

飘摇间,几绺雨丝风片,也悠悠飞到檐内,飘落到临窗少女的青丝发鬟上,为她敷上几分迷离的光华,让她也与这朦胧秋雨一般,如雾,如愁……

正在醒言呆呆的望着窗前这位如烟如幻的白衣少女,却见她突然止住笛曲,转过身形,对着醒言轻笑一声,道:“现在还想走么?天上落雨了也~”

烛光映照下,醒言终于瞧清楚了,灵漪儿现在的脸上,正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见此情状,醒言苦笑一下,心道:

“这丫头还真个调皮。若不忙走,直接跟俺道一声,不就成了?”

却说灵漪儿将手中玉笛递还给醒言,复又坐下,笑语盈盈:“不要老在那儿不说话,便像只呆头鹅——你倒说说我这『风水引』的曲儿如何啊?要不要学呢?”

醒言一听此言,猛然想起还有这茬,赶紧忙不迭的连声答应:“想学、想学!”

“呵~若真个想学的话,先得叫本公主一声师傅!”

“呃?公主?不是听错了吧?”

醒言心中纳闷。不过在这学曲儿的紧要关头,倒不忙岔开问这个。

醒言仔细看看灵漪儿,只见她那俏脸上,正充盈着慧黠的笑容。见此情状,醒言便知这丫头心里还记挂自己先前对她的戏弄,这会儿正是要把便宜占回来。

“师傅!!”

——对醒言来说,若能学会刚才那呼风唤雨的玄妙曲儿,甭说叫一声了,就是叫上千声百声,又有何妨?醒言这市井少年可不计较这个,那“师傅”二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叫得是又响又脆!

“诶!好徒儿~挺乖嘛!这曲儿是——”

灵漪儿正要依诺给醒言背出那曲谱,却突然止住;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算了,想来你的记性一定很差,这谱儿有好多,说了你也记不住。还是下次我把那曲谱书带着,借给你参看修习吧!”

“那也成!!”

醒言自然是满嘴答应。他心说,从现在开始自己可要小心伺候着这位女神仙。万一惹得她不高兴,说不定这位向来精灵古怪琢磨不透的小丫头,便要食言而肥,那可大大不妙!

“对了,俺倒还真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傅示下。”

醒言拿出对老师季老学究的礼仪,语气恭恭敬敬,似乎现在真是对着一位学问高深的前辈老师。

“说吧,乖徒儿。”

灵漪儿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似乎已对自己这老师的头衔,安之若素。

“为什么这吹吹曲儿,便能呼风唤雨、甚至引动天雷呢?”

“这个嘛——”

看了一眼正抻长脖子紧张倾听的醒言,灵漪儿下意识的拉长了语调:“问我,你算问对人啦~”

架势摆过,接下来灵漪儿倒也是认真的回答:“这笛儿吹出来的五音,正对应那五行属性:宫为土,商为金,角为木,徵为火,羽为水。若将这宫商角徵羽五音按一定的法门排列起来,再用那本就不是凡物的玉笛神雪吹出,与那用道力辅助咒语,再施展出法术,有着相同的效果。具体为何会这样,我便也讲不清楚啦。”

“那曲『水龙吟』,听说还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啦,我都数不过来了。这首『风水引』,却是我爷爷特地写给我的,因为那『水龙吟』我吹不来。”

说到这儿,灵漪儿扮了个鬼脸;心下却想到,爷爷还是蛮疼自己的。

这首『风水引』,在她家里其实还有个别名,叫作“漪之思”。只是不知怎的,灵漪儿却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羞人,在这少年面前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醒言听了灵漪儿这番讲解,倒也是似懂非懂。虽然还不甚明了,但好歹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别看醒言脸上那神色一如往常,可那内心里,却深深的感到一种震撼。这种震撼,对他来说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即使那晚马蹄山上那样诡异的电闪雷鸣,也没能让他的心弦,像现在这般激动。

少年终于知道,自己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自己曾经认为的巧合。这些个能够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法术,在这世界上竟是确确实实的真切存在!

特别让他感到兴奋的是,听灵漪儿刚才所言,这种种神奇玄妙的法术,竟似乎皆有义理可循!

——这灵漪儿“师傅”的一席话,便似在这位懵懵懂懂的少年面前,划过了一道耀眼的电光,突然为他打开一道光华绚烂的大门,隐隐让他看到了一幅以前从未敢想象过的壮美景图!

且说灵漪儿,说完这席话,便发现自己眼前这少年,不知为何竟发起呆来。正想要伸手去他眼前晃动,却不防这方才还有若木鸡的少年,竟忽地站起身来,朝楼梯口大叫道:“伙计!拿一坛酒上来!”

然后,这位脸上因兴奋正现出几分血色的少年,对眼前这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的灵漪儿,便是深深一揖,诚声说道:“多谢师傅教诲!请受小子一礼~这就让徒儿请你喝酒,聊表感激之情!”

闻听醒言此言,刚要推说自个儿不太能喝酒的灵漪儿,却突然也不想扫了少年的兴头,那句推却话儿,还是咽回肚里,温言道:“嘻~些许小事嘛,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待小二将那小酒坛送上来,醒言先给灵漪儿斟上一杯——看来他也怕少女不胜酒力,手下便没有倒满。然后,又给自己那酒盅满满的斟上,就和灵漪儿推杯换盏起来。

醒言以前在家也常喝那自酿的松果子酒,倒也练得几分酒量。虽然那时的酒水,俱都是清醇不辣,颇难醉人,因此才有那“千杯不倒”的夸张说法。但像醒言现在这样口不停歇的连续五六杯下来,那张清秀的脸上,还是现出了好几分酒意。

灵漪儿这时倒没想要捉弄他。她自己只是浅浅的抿着酒水,还间隔着劝说醒言不用喝得太急。

只是,醒言心中正是快活,倒没怎么听那少女的劝说。待到那喝得兴起之时,那几分醇厚的酒意也冲上了额头。霎时间,在醒言的脑海中,那轻歌曼舞的凌波仙子,如仙似幻的梦里伊人,那鄱阳湖上的满天风雨,马蹄山头的电闪雷鸣,那碧玉笛、榆木妖、无名剑、水龙吟,还有那数年来为谋衣食的卑颜岁月,那些快乐的、忧伤的、愁苦的、过往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似走马灯般在他那双朦胧醉眼前倏然闪过。

刹那间,这位一向恭谨求活的市井少年,那所有横亘于胸臆之间的块垒,似也被这杯中之酒浇化;醒言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沧桑悲豪之气,直冲上自己的额头。只见他忽的站起身来,擎着杯缶,对着窗外的绵绵秋雨,用筷儿敲着节拍,曼声唱道:曾邀明月饮高楼红妆佐酒

醉击金瓯

踉跄随风唱晚秋

天也悠悠

心也悠悠

谑言呓语偏温柔

樽中鬟影

梦里兰舟

冷夜清魂何处留?

菊花巷内

烟雨竹楼

一曲唱罢,回首望望灵漪。却见她听得自己这首杂言诗儿,正是一脸痴痴,目不转睫的望着他。

此刻,在醒言醉意朦胧的双眼之中,只觉得面前这灯下的少女,口鼻似仙,眉目如画,当下一股快然之意,油然而发。少年又看向窗外那蒙蒙秋雨之中的一湖烟水,抗声而歌曰:“菊花万株兮秋风寒,登楼览胜兮水流光。美人歌曲兮韵幽扬,寒香飞舞兮鸾鹤回翔。翩翩轻举兮遨游帝乡,俯仰大块兮月白烟苍,清绝一气兮千载茫茫!……”

这悲慨寂寥的高歌,便似那洞里苍龙的鸣,久久回荡在这烟光浩淼的万顷湖波之上。

醒言歌罢,回身时却是一个不稳,就此醉伏在灵漪儿面前的几案之上。

乍见他醉倒,方才沉醉于醒言那荡气回肠歌赋之中的灵漪儿,一下子倒有些手足无措。

拈带沉思良久,灵漪才似下定决心,招呼来小二,将帐结了,便努力扶起这位醉酣不醒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走下楼梯,走出这望湖酒楼,沿着湖堤踉跄着向前走去。

虽然现在这天上仍是细雨连绵,但奇怪的是,雨中这两人身遭数尺之内,竟是一缕雨丝也无。那满天的雨丝风片,到了这二人附近,便似那分花拂柳一般,俱向两旁飘去,一丝一毫也沾不到两人身上。

走得一会儿,来到一僻静之处,灵漪儿朝四下小心察看了一下,见四处悄然,并无人踪,便将醒言斜靠在湖旁一株歪脖柳树上。

只见她略理了理方才被醒言压乱的衣髻,低头垂首,口中默念咒语。片刻之后,念诵完毕,便见灵漪将她那如葱赛玉的手指,朝那兀自浑浑噩噩的醒言一指——便见这位正歪歪斜斜倚在柳树身上的少年,身上立时腾起一阵幽幽的清光。

见那法术生效,灵漪儿便走上前去,将醒言再次扶倚在自己的肩头,挽着他的手臂,走到那涛声如缕的湖边。

只见她略扶了扶身畔沉醉的少年,然后双足一点那湖堤,竟是带着醒言,翩然跳下湖去。

坠得湖中,这两人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便自双双没入了水中……

雨打平湖,寂静无声。

这清冷寂寥的秋湖,只在那一瞬微微打了个漩儿,便又沉默如初。

第十一章 心旌摇动蕊珠宫

十里光腾星宿海,千层焰映蕊珠宫。

——《青溪风雨录》

待这二人没入水中之后,却见那灵漪挽着醒言之臂,娇躯柔摆,便似那游鱼一般,在这秋湖之中瞬水而逝。

片刻之后,两人身旁那色带深黝的秋夜湖水,却渐渐转为明亮。不一会儿,灵漪二人便来到一处奇异所在——

在这烟波万顷的鄱阳湖水下,在那幽远的湖底深处,有一处却似笼罩着一团硕大无朋的明色水膜,隐隐散发着明亮的光华。

来到这层映照着明月之色的水膜之前,灵漪儿却没有丝毫的停顿,曳着醒言,竟直接没入这个奇异的光幕之中。

……

在这巨硕的光团之中,却似乎有着另外一个洞天。只见其中那贝阙珠宫,连绵不绝,隐隐发出各色的毫光;充斥在这琼楼玉宇之间的,却是一种似水非水似气非气的清霭。数不清的琪花瑶藻,便在这似水似风的空明中,摇曳飘荡。

想不到,这个以前曾和醒言蛮缠不清的灵漪少女,竟是住在这样一处神仙洞府!

半醉半醒之间的醒言,浑不知自己已置身于这个奇异的所在,被身旁的少女半扶半曳、半走半飘,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素壁粉垣的幽雅庭园之中。

过了月亮洞门,步上那晶莹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却见那小道两旁,间隔错落着一株株流光溢彩的珊瑚宝树。这些瑞彩缤纷的珊瑚树顶端,俱都顶着一只圆硕光洁的湖蚌;每个青色蚌壳里,皆噙着一只人间罕见的夜明珍珠,正柔柔的发出淡黄的毫光,将这个雅致的庭园映照得如梦如幻。

一路飘过,灵漪儿长袖轻拂,那些个噙着明珠的湖蚌,便如通人语,在二人走过之后,次第自动阖上。待灵漪与醒言走到舍内,这整个的庭园之中,便在也没有夜明珠的照耀,那些株珊瑚宝树,也俱皆黯然。这个素洁的院落,便也似那夜色降临了一般。

而那两扇雕着水藻图纹的门扉,待二人走到跟前之时,便是无风自启。

待二人行到屋内,那原本似乎空无一人的房舍内,立时便有四五个雏婢妖鬟,从旁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