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样啊。此言确实有理!”

回想起自家这马蹄山原先的寒碜劲儿,少年不住点头称是。

只听那王磐道人又接着说道。

“贫道这次登门造访,正有一事相求。”

说起来,这位王磐道长,也是久在各户行走,那察言观色之功,正是非常了得。方才进屋之后,与张家这几人三言两语一交接,这王道长已知这家主张大事之人,不是那言语木讷的户主猎户老张头,而恰恰是这位年未弱冠的少年。因此,王道长心说,今日造访之事,便要落在这位少年身上了。

“呣?不知道长所为何事?”

听得王磐道长这般问话,那醒言也是心思通透之人,心下已经隐隐猜出这三清山众人的大致来意。

见少年回话,这王磐道长便茶也顾不得喝了,将手中陶盏随手搁在旁边木案上,热切的望着少年,道:“小哥这处马蹄山场,经此异变之后,现已是景象森严,气象万千了——这马蹄山场,定是我道教宝典中所载马蹄福地无疑。而这仙山福地,自有幽质潜凝,于我道教中人修行,大有裨益。如我道门之翘楚,上清宫、妙华宫,便分列《云芨》十大洞天之中的罗浮山、委羽山;现下他们门中,也真个是人才济济,好生兴旺。那十大洞天,固然天赐;这马蹄福地,也属非常。我三清教中诸人,正是以弘扬道法为己任——不知小哥能否准许我三清教,在贵山兴建道观,以弘扬我道家真义?”

“这个——道长所言,大开小子眼界;能为道教弘扬道法助些裨益,也是我辈所愿……”

虽然,早有些料到这几位道长的来意,但见这位闻名遐尔的三清山高人,对自己说话如此谦恭,又对自家这马蹄山如此推许,一时间醒言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再听得是为弘扬道法,少年心下立时对眼前三清诸人,颇有好感。

见少年言辞和婉,这王磐道长顿时大喜,赶紧朝身后侍立的那位弟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弟子甚是乖觉,赶紧解下斜背在肩上的褡裢,放在面前的几案上,然后手脚麻利的解开。

醒言不解其意,顺眼看过去——呀!只见那布裹之中,正躺着许多马蹄金银;被那三清弟子故意一拨弄,顿时满桌滚动,真个是光华流动,熠熠生辉!

王磐道人一指这满桌的金银,道:

“若是阁下肯答应,这些金银便归张家所有。”

乍见到这许多金银,醒言顿时大喜过望,心说:“惭愧!想不到竟见有这许多金银~不如,便答应了吧!”

见这少年欣喜的神态,王磐心中暗喜:

“嘿~倒底是山野少年,未见过啥世面;若是这些许金银,便能买得下这座山场,真个是划得来——以后借着这仙家福地的名头,再去替人驱邪捉妖之时,不知可以多赚多少银两!”

原来,这鄱阳三清山上的三清教,却并非啥专心修道的教门;虽然顶着那三清的名号,却只做些扶乩蘸水之事,靠着那几张符箓哄人,聚敛些钱财而已。这次,听闻左近马蹄山拔地而起的异事,这三清教的掌门王磐,顿时便觉着有机可乘——若是在这道家典籍上提到过名号的山上,盖上几间道观,以此为名目,以后教中诸人出去行走之时,定然是身价倍增!

虽然,那道家《云芨七鉴》中确有这样的记载,但这位三清掌门,却是一门心思只钻在钱眼上;对那些个修道成仙之事,王磐道人内里其实并不以为然。方才那道貌岸然的一番话,说要弘扬道家真义云云,不过是来哄这山野少年的说辞而已。

当然,这少年醒言却不知这些内情,现在只觉着眼前这些个金银元宝端的可爱。只听他说道:“这……虽蒙道长抬爱,但此事重大,还需我爹爹做主。”

“小哥所言甚是。”

闻听少年这句话,王磐心说:“这事成了!”因为他瞥了一眼旁边那位朴质的山间猎户,现在瞧着这许多的金银,正在那儿怔怔呆呆。显是他也从未见过这许多钱两,已是怦然心动了。

正在那少年要向他爹爹问询之时,却听得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然后便有人高喊一声:“饶州太守驾到!”

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袍服俨然的官员,昂然而入;四五个武弁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入。

乍睹郡官来访,这屋里一干人众,俱都惶恐无措。那王磐道士赶紧离座,将桌上的金银胡乱拢起,与众人一道站立于一旁。

醒言与王磐等人正要拜伏,却见那太守将手一摆,止住众人行礼。

当下,便有随从铺排开随身携带上来的雕花木椅,摆在上位,让太守坐下。

“这几位道长是?”

落座之后,这位太守大人,立即便瞧见三清山的这几位道士,不免出言相询。

“敢劳大人相问——贫道几位,正是那鄱阳县三清山中的道士。”

“哦……三清山?”

一提到这词儿,那太守神色却是立即肃然,问道:“如此说来,几位道长便是那三清教中之人了?”

见太守这般模样,也不知他心里如何想法,王磐道士只好点头称是:“贫道便是那三清教的掌门,王磐。”

“哦!王掌门,本官已听得多位士绅举告,言你门下众人,不守道家本份,常以不经之说,惑那愚男信女,以此聚敛钱财——可有此事?”

“啊?大人,冤枉啊!我三清山诸道友,向来都是秉礼守法之人,那……”

那王磐正扯白了脸辩解,却是那太守一摆手,示意他莫再说下去:“且休辩驳;本官今日并非为此事而来——方才看你桌上金银,想是要收买张家,在此马蹄山上修建道观吧?”

也不待王磐回答,这太守便厉色说道:

“今日本官言明,这三清教在马蹄山建观之事,今后休得再提。王掌门,您还是安守在三清山上,约束好门中教众,专心向道才是正途——今日你等且先退下!”

说罢,便甩袖挥退三清山诸人。

且不说那王磐等人遍体生寒,满面羞惭而退;这位刚才和三清教诸人疾言厉色的饶州太守,转和醒言一家说话时,却是言语和蔼,语气温和。

这饶州太守大人,三言两语便跟醒言一家表明了来意。

原来,这位饶州城的姚太守,在这马蹄山异变第二天,便将这奇事当成天降祥瑞,上报给朝廷了。今日,这姚太守终于得闲,便亲来这马蹄山看看倒底是怎么回事。

醒言口才素来便给,近来又经了不少世面,倒不十分怯场。在这姚太守向这张家出言相询马蹄山之事后,醒言便挺身而出,将那晚自己所见之事说与太守听。这少年素来思路清晰,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说得甚是清楚。加之他毕竟读过几年塾课,当下将那晚大地震动、月轮如晦、光华乱舞、奇山突兀之事,描绘得活灵活现,听得那姚太守不住颔首。

待醒言讲完,那姚太守面带笑容,和颜悦色的问道:“听小哥一番讲述,却似是读过一些诗书?”

“小子师从于饶州城季家私塾的季老先生。”

醒言秉礼答道。

“难怪、难怪,那季老夫子本官也曾接洽过几次,道德文章端的了得。”

“看来,我饶州地界果然是山川毓秀,人杰地灵;便瞧张家小哥这番气象,也可知这马蹄山真个是卧虎藏龙之地!”

醒言一听,连道惶恐。却是那姚太守一摆手,止住少年的谦逊,起身离座,踱出这局促草庐,来到屋前马蹄山侧的石坪之上。

太守端详着眼前这风骨嶙峋的马蹄山,又朝远处的连绵丘壑眺望了一阵,回头对随在身后的众人感叹道:“本官何德何能?这治下的饶州地界,不仅万民归化,山野间也出得这等温文守礼的少年,可谓是有教无类。”

说到这儿,左右随从尽都称是,皆云此乃太守勤谨教化之功。听得众人称赞,姚太守一摆手,对着眼前这连绵的丘壑,言道:“此非本官之功;饶州现在这番局面,一来仰仗当今天子圣明,二来也多赖上天眷顾——我饶州城短短数月间,便连出两次祥瑞之事;此非上天眷顾,又作何解?”

众人尽皆点头称善。

不过,离得太守不远的少年,听了这话,倒是迟疑了一下,问道:“敢问太守大人,不知除了这马蹄山之外,我饶州城还有何祥瑞之事?”

“呵~张家小哥还未曾听闻,”

看来,这位父母官大人,对醒言印象着实不错,见他相问,当即便和颜悦色的解说道:“去年十一月中,那鄱阳县吕县宰差人来报,道其辖下的鄱阳湖,在壬申月望之夜,有多人隐隐闻得那鄱阳湖上,竟有仙乐阵阵,并有妙歌婉转而和。据一众听者禀告,那乐调歌音,缥缈空灵,殆非人间可闻。后有好事者循声而去,却遍寻不着那奏乐之人。本官闻得此事,也是赞叹称奇;初时或有不信,但那鄱阳县听闻者甚多,便连那石南县也有人听闻仙音,本官才不得不信。”

“因此,本官便拟就一文,向朝廷表奏此事,已得那圣上嘉勉。”

“今番看来,那仙乐确非妄谈;先有那上达天听的珍品松果子酒,后有那仙乐缥缈,再有眼下这马蹄奇山——我等这饶州地界,真个是珍异满地,祥瑞无穷啊!”

“原来如此——大人所言甚善,多谢大人指教!”

醒言听得那仙乐之事,不禁心中一动,暗里略算了算——呵~这太守大人所说的那仙乐祥瑞,十有八九,却是那晚自己与那龙宫公主灵漪儿,两人的玉笛箜篌相和了。

“呵呵!想来这世上祥瑞之事,便大多如此吧!”

且不说醒言心中暗笑,那姚太守倒是兴致颇高,指明要醒言陪他游这马蹄山。少年自是欣然从命。

吹拂着高山上扑面而来的清风,这位饶州太守心中似有所感,转首向身旁的少年说道:“本官虽读得是那圣贤诗书,但也颇通相人之术;这几日也听得有关小哥的一些传闻,今日再亲见张家小哥的举止气度,呵呵,阁下日后,恐非是那池中之物!”

第三章 贫庐云聚,借山结得烟霞缘

飞鸟风凌,凭天无受霜泽扰;贫庐云聚,借山结得烟霞缘。

——管平潮

听得这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太守大人,竟称自己“非池中之物”,醒言当下也颇为惊诧激动。不过好在他这些天来,这样的传言说法已听得许多,倒也无欣喜若狂下不慎失态之虞。醒言只是恰到好处的表达了自己的谦逊之意。

此时,正好这马蹄山前的云天之上,有几只飞鸟在不远处掠过。姚太守似有所感,指着那舒展双翅滑翔而过的山鸟,对醒言诫道:“大丈夫处之于世,自当效鲲雀高飞,胸怀大志,切不可久混于市井之间。久困于溷,则即是天赋聪慧,嗣后亦不免面目全非。”

见着身边这少年凝眉沉思,似有所悟,太守也颇欣然,进一步言道:“少年之人,犹须检点;像小哥这等年纪,留名犹甚于获利。少时须秉凌云之志,爱惜羽毛;他日飞腾于青云之上,又愁何物不有、何事不济?切不可执着于眼前区区黄白之物。”

听得太守这番不计身份的肺腑之言,醒言听了也大为感动。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那三清教金银之前的举止,少年不觉大惭。

听得太守点拨,醒言现在也颇悔刚才自己只凭着道听途说得来的些许印象,便贪着那一褡裢金银,差点便答应了三清教徒那貌似高洁的不情之请。

只是,在他对那太守逊谢之余,心中倒是一动,便小心翼翼的问道:“好教太守得知,其实小子方才听得那三清山诸道之言,这马蹄山也确实是清奇福地;现在举国皆好道家教义,小子也常有慕道之心。所以俺家这座山场,倒也有捐与那道家修宫立教之意。不知大人如何看法?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听得少年如此问,那太守心下倒也佩服这少年颇有见识;姚太守略一思忖,便说道:“马蹄山崛起于平地,卓立于霄汉之间,绝非平凡山场。如何处置,还是随缘吧。神山有灵,自会择人,或许无须小哥用心烦劳。”

说罢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这姚太守便在醒言似懂非懂之间,告了一声喏,便带着左右胥役,飘然下山而去。

目送着姚太守一行人渐渐远去,现下任山风拂面的少年,难得的满面凝重,似是若有所思。伫立良久,方才下山回到那半山腰间的草庐中去。

只是,连这姚太守也没想到的是,这“神山择人”的事儿,最后还是落到醒言头上。而且,出乎少年意料的是,这事儿还偏偏来得那么快。

且说这太守来访的第二天清晨,醒言来到屋前石坪西侧的鸡舍前,打开鸡舍竹门,放这些鸡禽出来自去觅食。

待他直起腰来时,却看见山下正走来几人,全是道士打扮。这几位道人,正在顺着蜿蜒的山路,往自家行来。

“咦?不会又是三清山那几个道士吧?”

醒言心下迟疑。

见有人来访,他便也不急回屋,就站在石坪树篱旁,看着这几人上得山来。

还在半道儿上,那行人中走在最前一人,却已是仰面朝自己这儿大声打着招呼:“醒言小哥,近来一向可好?”

“呃?”

醒言耳力不错,虽然隔得颇远,但这话已是听得分明。他心中思忖道:“怪了,这声音怎么听得这般耳熟?”

且不提醒言疑惑;山下这行人脚力也颇快捷,不一会儿,便已来到少年的跟前。

“呣?”

待这三四个道人来到近前,醒言便朝这为首招呼之人,细细的打量——越瞧,便越觉得这位道长看起来好生面熟。

“敢问道长您是?”

“哈~张家小哥啊,忘了老朽且不计较;难道小哥也便忘了那数月之前的居盈姑娘?”

“您是成叔?!”

正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听得这道人如此一说,醒言心下顿时恍然:原来眼前这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道人,不是那几月前在稻香楼中结识的成叔,却还会是谁?

“呵~醒言啊,他就是贫道的师叔,罗浮山上清宫『上清四子』之一的——灵成子!”

自成叔身后转出、一张老脸笑得极为灿烂之人,却正是那饶州城中的老道清河!

“呃~”

醒言这才瞧清楚,原来在成叔——呃~现在应该叫“灵成子”,在他身后尾随之人,却大都是自己的旧相识:上清宫饶州善缘处的清河老道,净尘、净明俩道士。只有一位与清河老道年纪相仿的道人,却是不识。

虽然醒言对数月前的这位成叔,突然变成那上清宫的仙长,心中大为迷惑;但少年还是因循那待客之道,赶紧将这几位客人迎进屋内。

“呵呵,醒言小哥不必疑惑。”

等落座之后,那灵成子主动跟醒言解释了上次化身“成叔”的原因:“我与那居盈姑娘家中之人,素有交往;她家家主不放心女儿出外远游,便托贫道一路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