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陈子平这么说,醒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的,我盯着这张符箓看过一阵,却觉得分外的神清气爽,刚才那些个烦虑竟似是一扫而空!”

“是吗?!”

得到这位上清宫弟子的赞赏,醒言立时便精神起来,接过话茬说道:“正所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方才画这些符箓之时,俺还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

“画符不知窍……这话倒挺有意思啊。”

“是啊,这是俺听你那位清河师伯说的。”

“哦,是他啊。我们这便出去?”

“好。呃~且再等我一下,待我再多画上一张符箓。”

刚要收拾家什出门,醒言心中一动,又是端坐下来,开始照章画符。这次,他却翻到那“镇妖”部分的最后一页,说了声:“就是它了!”

然后,便开始认真描画这个全书中最为复杂谲奥的符箓纹样——据这符箓附带的说明,宣称这个符箓,若是制作施用者道力高深,便是那仙禽神兽,也得乖乖的被它镇住!

当然,醒言可没指望去镇啥仙禽神兽——即使能镇,那仙禽神兽可是他能碰见的?醒言内心里是这么琢磨的:“昨日听那老者说,曾有来这罗阳销卖符箓的道士,最后却被那小狐仙羞辱而去——正所谓有备无患,不管这符箓有没有用,最好还是挑个据说是最厉害的,画上以防万一。”

等这最后一张符箓的墨迹也已干透,醒言便和陈子平收拾好这些个符箓,摞作一叠;又向那店主人借了竹桌竹凳,便来这店前开始设摊卖符。

醒言二人落脚的这家客栈,却并非正好临街;客栈的前门,离前面的大街还有一段距离。这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夹路两旁,是两片青翠的竹林。醒言便和陈子平一道,将那桌凳摆到这竹道临街处,在一片竹荫下,开始销卖他的符箓。

而那位陈子平陈道兄,现在心里还没怎么完全拐过弯儿来,在醒言旁边扭扭捏捏,真个是坐立不安。醒言晓得他的难处,便让他回房歇着,自己一个人叫卖便已足够——反正这事儿少年也做得惯熟。但那陈子平却颇顾义气,虽然内心里对上清宫弟子当街叫卖的行径,万分的抵触,但也不好意思留下醒言一个人在这儿卖符。

于是,最后的结果便是,这位陈子平,搬了张竹凳,往远处略挪了挪,离了这符摊隔上一小段距离——即使这样,这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体的名门正教弟子,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啥亏心事,那双眼睛只盯着眼前街道青石的缝隙,都不敢正视那街上来往的行人。

而那位久溷于市井,还没来得及受那罗浮山上清宫经风道雨熏陶的少年,却没有这么多讲究、顾忌;待摊子摆好之后,便开始旁若无人的大声吆喝起来。毕竟跟那位专靠符箓混酒钱的老道清河那么久,这一套销卖符箓的说辞,那是张口就来,绝无滞碍!

不过,虽然为了配合售卖,现在醒言也换上一身短襟道装,吆喝得也是理直气壮,但却没打出“上清宫”的旗号——一来,是那陈子平坚决不赞成;二来,醒言自己对这些个符箓,也是没有多少信心。

醒言心说,自己还没进得那罗浮山,便砸了人家上清宫的招牌,那多不好。

只不过,待醒言扯着嗓子吆喝了许多声之后,却最多换来行人的指指点点,偶尔会有两三个好奇的停下脚步,但也只是随便翻翻拣拣,并无任何购买的意向。

“唉,晦气!恐怕是上次那个道门前辈,在罗阳坏了咱这卖符一行的名声!”

醒言心下不住哀叹。

现在,这日头已是渐渐升高,阳光也逐渐移到醒言面前的竹案上;还有些太阳光,斜透过头顶上这稀疏的竹叶,在少年身上撒下斑驳的光点。

吆喝了这么多时,又被这暖洋洋的春日一照,醒言也渐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现在,少年也不似开始那样,气势十足;现在他口里那吆喝声,也从响亮高亢的“镇妖辟邪”,逐渐变成了“驱蚊除蝇”;而那声音,也变得真如蚊蝇一般……

现在,在不远处那张竹凳上的陈子平,虽然经过上清宫良好的训练,现在却也与醒言一样,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这门可罗雀之时,这位正低头顺眼、没精打采的醒言,却突然觉着有个人影来到案前,还似乎饶有兴趣的不住翻动自己面前的这些张符箓。

“呀!终于要开张了?”

醒言立时鼓舞精神,从头收拾起一身的气力,抬起头来,准备大力推销一番。

只是,正待他要出言夸说符箓之时,醒言却见这位正胡乱翻动符箓之人,正是今早与那赵一棍赵兄台捣乱的小女娃——

现在,这位一身火红短襟、俏面如施玉粉的小女娃,那张恰如朱玉的小嘴儿,正撅得老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这位摊主,仰着脸气鼓鼓的说道:“大哥哥,你也要来卖镇妖符?”

第十章 竹影扶疏,何处飞来神物

“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只是,我这辛辛苦苦制成的符箓,却还是一张都还没发市,这刁难的小女娃,便闹上门来了……唉!”

这位倒霉的摊主,现在心里叫苦不迭。不过,所谓和气生财,醒言自是深谙个中真义,当下,也不生气,只是俯下脸来,跟这女孩儿和蔼的说道:“这位小妹妹,俺正是在售卖符箓,镇妖驱邪,避鬼安宅,很灵验的!你要不要也来买一张?”

“哼哼~人家才不要买呢!”

这小女娃又接着气鼓鼓说道:

“你有卖镇妖的纸儿?告诉你,我就是妖哦!你真的可以镇住人家吗?我才不信呢!”

这个外貌明媚可爱的小女娃,现在正嘟着小嘴,一脸的怀疑。而这位正努力推销符箓的摊主,听了小姑娘这话,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忖道:“……这小女娃竟坦承自己便是妖怪,真是不谙人情啊。但似乎,却又并不是恼俺销卖能镇住她的纸符,却更似是怀疑俺在哄骗人~这小妹妹还真是可爱。”

此时,这街上路过此地的行人,见这位鼎鼎大名的小女娃,又来与人厮闹,便俱都围住这符摊,驻足观看,一如早上围观那位卖艺汉子一样。

只是,对于醒言来说,却是略有不同——早上,少年还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现在,他却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醒言眼神颇好,又在这围观的人群之中,见到早上那位站在身旁和自己交谈的老者。现在,这位老汉看了这符摊旁的情状,又发出和早前一样的感叹:“唉~这外乡小道士,恐怕是要倒霉了!”

再说这位老者先前口中的小狐仙,说完那句不信之语后,也不待醒言搭话,便在竹案上胡乱扫起几张符纸片,就往自己身上拍贴。这女娃小手不停的比划着,嘴里还不住的嘟囔:“大哥哥真的骗人哦~你看,这些纸片镇不住我哦~”

“哦,果然啊!”

听说过这“小狐仙”大名的围观人众,现在见她贴了这几张符纸,却是啥事也没有,俱都似恍然大悟:“早瞧这小道士太年轻,他画的那些个符箓又如何能管用?幸好没买!”

这些个围观者的嗡嗡议论声,终于将不远处街角边那个已经瞌睡着的陈子平吵醒。这位上清宫的青年弟子,抹了抹惺忪的睡眼,突然见到旁边符摊旁,却已是围起了一圈人。陈子平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马便弹身而起,分开人群,来到里面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拨开人群后,他一眼便瞧见这位身上嵌插着几张符纸片的小女娃。现在这位粉妆玉琢的女孩儿,便连那头顶发髻上,都顶着一张竹符纸,显得格外的可爱好笑。

一见又是这“小狐仙”,陈子平立时便勃然大怒,“唰”的一声,抽出背后那把剑来,对这女娃高声喝道:“咄!又是你这妖物,且吃吾一剑!”

说罢,手擎着这把明光烁烁的宝剑,便要向那小女娃头上劈去!

“且慢!”

却是那醒言见状,赶紧出声止住。

“陈道兄,且不急动手——我等修道之人,最讲求宅心仁厚。又何况,不管怎样,她也只是个小女娃;这青天白日下血溅当街,总不大妥当!”

醒言心中,倒没陈子平那样“人、妖不两立”的想法。见这女孩儿天真可爱的神态,少年又怎会忍心让那陈子平一剑砍下去?当下,他便想了个能让这位上清宫门人,立即接受的理由。

那陈子平听得醒言这番话,想想也是,便有些不太情愿的将这口寒光四射的宝剑,又收回到背后的剑囊之中。只不过,他对这位小女娃,却仍是怒目而视——

刚才情形恁地凶险,但这位差点血溅当场的“小狐仙”,却似是根本不知道害怕。在这陈子平怒目而视之下,这女孩儿却还和他扮了个鬼脸,嘻笑道:“这位大哥哥好凶哦!不过那把刀子却好明亮,可不可以借给人家当镜子?”

“……”

这次,轮到这位上清宫弟子哭笑不得。

“这位小妹妹,还是到别处去玩吧!待会儿等俺卖了些银钱,便给你买些糖吃!”

醒言看看现在这样子,心说如果再让这小女孩,在这摊前耍闹下去的话,恐怕自己这生意,便更是做不成了。因此,便想来好言哄哄她,看能不能让她赶快到别处去玩。

“不干~如果大哥哥答应不再卖这骗人的纸片,人家才走!”

“呃……”

想不到这女娃,对这些“骗人的”符箓,还是这般深恶痛绝。

醒言扫了一眼周围这些个正等着瞧好戏的人众,却有些骑虎难下。沉吟了片刻,特别是想到自己那还没着落的房钱,醒言便决定耐下心来和这位小女孩答话,直到把她哄走为止。

看着眼前这天真可爱、面如美玉一样的小女娃,醒言却是半点也生不起气来。当下,只见这位少年摊主,和颜悦色的跟这位小女孩说道:“小妹妹啊,哥哥可不是在骗人——你刚才贴的那些符箓,却都是辟邪驱邪的符纸。小妹妹如此活泼可爱,又怎会是那邪恶之物?”

“嗯!那当然哦~”

听得醒言这般解释,这小女娃便将那张还顶在头上的符纸,一把掀掉。

“那大哥哥你的镇妖纸儿又放在哪里呢?”

“呃……却是在这里。”

醒言指了指,吓唬她道:

“这一张,可是俺这些镇妖符箓中,最厉害的!”

“是吗?你可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吓唬哦!”

——醒言一个不留神,又是没来得及阻拦,却见这位伶俐的小女娃,在那话音还未落地之时,便伸出手来,将醒言刚刚夸说的那张符箓,一把撮过来,便往头顶上一拍——

这道符箓,正是醒言不放心,临出门前又加画的那张。这张符纸,正是经书中号称连那“仙禽神兽”也能降服的符箓。

正在这场中所有人,都认为这小女娃还会安然无事之时,突然间却是异状陡生:这道符箓,刚一碰上女孩儿的发丝,便突然“啪”的一声脆响,立即便将小女娃乌黑的发髻,整个的覆住!

而这位“小狐仙”,却也突然间心生惧意,便赶紧伸着两只玉藕一般的小手,使劲儿去掀头上这道怪异的符箓——只是,在场所有人众,包括醒言在内,却都奇怪的发现,任凭这小女孩如何使力去扳,这张原本柔弱软绵的竹纸,现在却似那铁水见了冷风一般,迎风长成一块铁板一样,罩在她头上,纹丝不动。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而这位天真顽皮的“小狐仙”,现在也觉察出自己的危险来,只见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说道:“大哥哥……你欺负小孩!”

“我、我可是长得非常丑的妖怪!”

“赶快把这怪纸儿拿掉……否则、便要吓死你!”

“呃!”

且不提小女娃在那儿挣扎,这位卖符摊主,现在却是又惊又喜:“呀~真想不到!俺原本只指望能挣得俩小钱的符箓,却还真的这么快便见效!看起来,这威力还不小呢!”

而现在那围观的人群,却是在震惊之余,发出阵阵的啧啧称奇之声。还有那胆大的年轻人,在那儿大声的给醒言鼓劲:“仙长不要怕!听说她只是个小狐仙,没什么好怕的!”

听得众人给自己打气,醒言却有些哭笑不得。看眼前小女娃这般惊恐无措的模样,醒言心下颇为不忍,便准备过去将她头顶上那道符箓揭掉。不过,醒言倒没忘在除去符箓之前,趁这机会为自己的生意吆喝两句:“各位罗阳的父老乡亲、街坊四邻,现在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吧?本道长亲手制作的灵符,却是绝对的灵验无比!”

“现在,本道长慈悲为念,仁义为怀,便要将这道灵符揭去。”

“张道兄且慢,不如便此将这妖……”

却是站在一旁的陈子平,出言相劝。

不过,醒言却装周遭声音嘈杂,只作没听见,当下便从另一侧绕过身前的竹几,来到这小女娃的面前,便要念咒除去她头上的这道符箓——

却已是迟了一步!

在所有人惊奇的目光中,这位原本美如琼玉的小女娃,却正在渐渐变化出她真正的原形……

“啊!”

这是离得甚近的少年,见状惊得往旁边直退了几步。

“呀!”

这一声惊叫,却是那在场围观所有人众,不约而同的脱口惊呼!其声音之大,又惊起附近街上一群正在觅食的鸟雀。

现在,在这众人惊奇万端的注视之中,眼前这“小狐仙”,正逐渐现出她的本来面目:大出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众口相传的“小狐仙”,却不是什么山野林间的狸狐!

只见在这片明灿的春日光影里,一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似麟非麟、似虬非虬,众人俱都从未见过的雪白异兽,正横卧在众人面前!

这异兽一身毛色有如白雪一样,映着天上明亮的春阳,正散发出璀璨的玉气雪光,直晃得围观诸人,一瞬间竟似看不清眼前事物。

但这位饶州少年张醒言,却是目力极佳,这之前也已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因此醒言此时并不似旁人那般惊惶;初始惊诧过去之后,便神色自若的细细观察眼前异兽来:只见它浑身如覆白雪,毛色璨若雪华。但若仔细看时,它这一身雪色的皮毛,却又让观者觉得是五彩毕具,隐隐有那艳若虹霓的厘光,在这如珰似雪的躯体上不住游移流转。而那脖项之处,又有一圈淡金色的鬣纹;被阳光一映,便发散出千万道金色的毫光。在这异兽的头上,长着一对羝角,质似琼琚美玉,状若羚角鹿茸,颜色则如淡红焰苗。

犹为奇特的是,在这异兽的两胁之下,生着一对与它躯体一样洁白如雪的羽翼。只不过这对羽翅上,那道毕隐毕现的五彩流光,却是更加艳盛。

“神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