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少年越发糊涂。

只听这温温柔柔的天师教女弟子婉言续道:

“好教张堂主知晓,其实,云儿正是鄙教掌门张天师的女儿。”

“我爹爹听了上回你的剿匪事迹,赞不绝口,称你智勇双全,在三教年轻人中可谓一枝独秀……”

说到这儿,这说话之人却比听讲之人羞逊之意更浓,欲言又止,一时竟接不下去。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盛横唐,见师妹口角嗫嚅,便哈哈一笑,接着道:“于是她爹爹便颁下掌门令,让我们几个好好跟张师兄亲近亲近。若不是天师要忙着和你们掌门师尊还有玉玄大师安排祭祝事体,原本还想来和你畅谈一番呢!”

听得盛横唐这么一说,醒言立觉受宠若惊,口中逊谢不迭。

在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张天师那副头戴竹笠、脚踩芒鞋的豪爽形象。不知怎么,他觉得张盛张天师,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中君,正是同类高人。

叙过初见话儿,醒言便把居盈、雪宜二人也介绍给天师宗几人。瞧着举止恬雅如仙的居盈、姿态凌霜拔俗的雪宜,盛横唐、林旭这几位天师教未来的骨干,心中尽皆震骇不已:“这位年纪轻轻的四海堂主门下,竟有这等超绝人物!也难怪天师千叮万嘱,要自己这对这位少年万分尊重。”

除去这念头之外,这几位天师弟子也是心思各异。比如林旭心中,便转过一个念头:“若当日醒言也将这二女带到揭阳军中,我等初见时,是否还会轻看他?”

待这一行人赶到飞云顶上时,发现石砌广场上早已是人流穿梭,热闹非凡。原本宽广辽阔的飞云峰顶,现在竟觉出几分拥挤来。

在广场中央戊己方位的石质太极旁,擅事堂已搭起一座三丈高的四方石台。高台四侧,石阶呈对称形状延展四方。今日主要的斋醮科仪仪程,便要在这高台上完成。

到了辰时,嘉元盛典的“庆寿科仪”,便正式开始了。已经过清心洁身一月的三教宿耄高功,依次缓步踏上高台,在一片霞光灿烂中,开始了一系列祭祝流程。

这斋醮程序,包括设坛摆供,焚香化符,念咒诵经,道乐演奏,上章赞颂,种种礼节繁缛复杂,讲究非凡。

虽然这祭祝过程繁复冗长,但现在飞云顶上所有道众,尽皆诚心诚意,配合着高台上的法事,一丝不苟的完成着需要自己参与的程仪。比如,跟着台上高功道士们,一起颂唱祝寿经歌。

对于腿脚立得有些酸麻的少年来说,现在这高台上紧张而庄重的祭祝程式,其隆重程度与上次讲经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让他这个“中散大夫”大开眼界。

不过,今日这祭祝之事,醒言并不完全是看客。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需他来做。

按照祭祝仪程,在嘉元庆寿科仪最后一个重要环节“上章赞颂”时,高台上便会同时演奏一曲宏大的道乐《长生酒》。在这之前,醒言已接到掌门吩咐,要他在此曲中领奏。这正是科仪主要规划人灵庭真人,受到七月讲经会的启发,特地让四海堂主来奏上一曲笛儿。若能引得雀鸟来翔最好;若是不能,也无伤大雅。

于是,在妙华宫玉玄真人举起青藤纸写就的赞颂章表,开始一唱三叹的歌诵上奏天庭的文字时,醒言已拾阶来到高台上,举起玉笛领奏起祝颂天尊生辰的《长生酒》来。

虽然,此刻眼前高台下,黑压压站满天下的道德高士,但醒言此刻的心境,早已与上次登台讲经大不相同。况且,这次并非要他讲经,而只是要他吹笛;旁的也许不敢打包票,但这吹笛之事,对少年来说可谓十拿十稳,任什么时候都不会害怕胆怯。

而让醒言这次尤有信心的是,经得最近一些事情后,他已渐渐发觉,这罗浮山中的鸟兽禽木,竟似乎与他越来越亲近。

因此,还在灵庭几人担心醒言能不能吹响笛儿时,在一连串灵逸的仙音中,看进飞云峰的上空,已经渐渐飞集起羽色奇异的仙禽灵雀,在高台上空翩跹旋舞。

一时间,这飞云顶上空飞鸟翔舞,真个是灵羽翂翍,雪翅羾羾,就如同瑶池仙境一般。这般异景,看得台下心诚意虔的修道之人如痴如醉。

而这些奇异禽鸟,初时只在醒言头顶盘旋飞舞。过得片刻,心有余裕的少年觉着有些不对劲,赶紧笛声微变,向这些羽灵们通达心意。于是,这些翔集的飞鸟,便渐渐分出一拨,围绕着正曼声唱颂青藤辞章的玉玄真人,上下环舞不已。

霎时间,灿烂纯净的日光中,仙乐飘飘,雀影翩翩,道唱声声,让飞云顶上所有聆观此景的道门中人,心醉神驰不已。最后,在玉玄真人忽然高声赞颂时,这些羽客道士才如梦初醒。

只见妙华宫掌门玉玄大师,踏罡步斗,正声颂道:“身从元始,妙号天尊,万物之祖,盛德可称。精贯玄天,灵光有炜,兴益之宗,保合大同。香火瞻敬,五福攸从,嘉元毕具,功满圆融!”

颂音落时,与上次讲经会相似,台上台下众道人,俱是高声诵唱:“无量天尊!”

这一次,道号声响亮恢宏,巨大的回音在飞云峰四周的山谷中轰轰回响,久久不绝。

这日下午,嘉元讲经会便正式开始了。

讲经会分在飞云顶、松风坪两处进行。两处广场草坪上,都搭起多个石台,同时可供数人讲演。讲经的时辰安排,嘉元会的组织者已预先拟定好,时间、主题、演讲者名姓道号,以及简略经历,都已经汇编成册,预先发放下去,让参加嘉元会的访客道友一目了然,以便他们按图索骥,合理安排自己的听讲场次。

因此,在各个讲经石台之间,常常是人群流动,热闹非常。现在,这位已经完成为期四天嘉元会所有任务的四海堂主,便带着几个女孩儿,在飞云顶上四处晃荡,哪儿热闹便往哪儿逛。

而以他们为指向,竟也引得一小队人流跟在身后。醒言居盈几人往哪儿跑,他们便也往哪儿转。不用说,这些人大都是各道门精力充沛的年轻道友。

随着四处闲逛,醒言偶然发现,那位积云谷的收费老汉飞阳道人,今日竟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净道袍,在人群中穿梭来往。在他手中,还高举着块木牌,上面也不知写着什么文字。

这之前,醒言几次前往积云谷练习御剑飞行,也算与他混得脸熟。见他也前来赴会,举止又甚是怪异,便生出不少好奇,紧走几步赶过去,要瞧瞧究竟是咋回事。

等走到近前,看清木牌上涂写的东西,醒言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飞阳老汉手中那块黑乎乎得木牌上,正用白石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罗浮胜境积云谷,不得不游!”

在这行字下面,画着个简明地图,指明积云谷的去路。

“哈!这老头儿有趣得紧,和当年老道清河有得一拼!”

正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飞阳道人身旁围观的几人中,有一人背影十分熟悉。

“难道那是……”

正在醒言迟疑时,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转过来,对着正唾沫横飞使劲讲解的飞阳老头嚷道:“我说老飞阳,广告也做得差不多了吧?咱该早点寻个清静处喝酒吧!”

看到此人面貌,醒言立时大喜过望,急忙赶过去,不客气的叫道:“清河老头儿,你竟在此!却不去千鸟崖寻我?”

原来,这飞阳旁边嘴里正馋出酒虫儿来的老头,正是当年饶州善缘处的那位老道清河!

虽然,所谓“居移体养移气”,清河老道现在面色红润了许多;但他那一脸招牌样略带狡黠的不羁笑容,还是一眼就让醒言给认了出来。

原本,醒言一直在心中打了不少腹稿,决定等自己再见到这位深藏不露的市井高人时,一定要恭恭敬敬的深鞠一躬,然后恭恭敬敬的向清河老前辈请安,请他原谅自己多年的有眼不识泰山,并连本带利免去老人家馋酒欠下的四十七文钱……设想得不可谓不周到有礼;可当他一看见老道那熟悉的嘻笑面容时,立马便旧态复萌。

且说这两位老朋友相见,自然是格外亲热。两人都只顾抢着说自己分别后的事儿,倒把旁边几人扔在一旁。

那个老道飞阳,一见这两位多年故友今日重逢,也甚是高兴;就赶紧趁着这当儿,抓紧跟路过的几位道友,继续推销自己那“罗浮胜境”。

略去忙活生意的老汉不提;这壁厢,听醒言问起为何早到罗浮五六天,却不去寻他喝酒时,那清河老头儿苦着脸叫起屈来:“醒言你说,我这等远游入世修行之人,好不容易上山一次,你那掌门师尊还不可劲儿使唤我?这些天,那老道一直让我在旁边瞧着嘉元会鸡毛蒜皮之事,一步都不放我走开。否则,哼哼,哪有不到你府上大宰特宰之理?!”

瞧老道这一脸悲苦愁闷样子,醒言却兴奋的说道:“这么说、灵虚掌门是不计较你以前的罪过了?”

“也许是吧……咳咳!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说得这么难听!我老道清河从来都——”

本以为少年啥事都不知的老道,撞天屈撞到这处,却忽瞧见少年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便立时止住不言,一脸不自然的尴尬笑道:“晦气!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不知是哪个嚼舌,若是让老道知道,哼——得,不提这晦气事;咱爷们俩许久不见,这次一定要喝个天昏地暗,不醉不休!飞阳,飞阳!”

清河老道一边扯住少年袍袖,一边跟那位还在推销景点的老头大声呼喝。

“哎,老道别急,还没跟你介绍我堂中这几位女娃呐!”

“走走!这些无聊事儿以后再说。这些女娃儿,你还愁跑掉?”

老道跟少年挤眉弄眼。

“呃……”

于是,在这样重要的听经日子里,这位穿戴道貌岸然的四海堂主,刚只来得及跟居盈她们略略交待几句话儿,便被另一位今天同样打扮得道貌岸然的马蹄别院副院主,给一道拉去别处松荫下喝酒猜拳去了。

被撇在后面的居盈、雪宜两人,目睹此情,尽皆面面相觑。只有那小丫头琼肜,急急冲出几步,口中自言自语道:“哥哥喝酒,又忘带我!”

还没走出多远,这小丫头便被居盈雪宜二女同心协力的捉回。左右小手都被擒住,这小女娃也只好乖乖跟着两位姐姐,向四下随意闲逛去了。

再说今日也来观摩嘉元讲经会的南宫秋雨。此刻,这位妙华公子正在一群女道人堆中,被一阵叽叽喳喳的辩论声折腾得头痛不已。自然,这辩论并不是啥经文辩解,而是他身周这几位妙华宫女门人,正在为去哪一处讲经台听经而争论不休,并迟迟拿不定主意。

“唉,连修道之人也是如此,那世间还有真正美妙的女子么?”

目睹身畔的纷攘,南宫秋雨在心中喟然长叹。

也难怪这位身在衣香鬟影里的妙华公子有此喟叹。这世上,立志潜心修道、耐得住山中清寂的女子,心性坚定,又或心思颖慧,则大都可以保证。而其他方面,比如性情人物,就真的很难说了。

正在妙华公子心中怅然之时,不经意间,他的眼角余光,却似乎在瞬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南宫秋雨瞬时呆怔——刚才所睨之人,不正是几天前清晨山道上遇到的仙子?

顿时,这位一直怏怏的妙华公子,猛然间彷佛被奔马惊着一般,猛的一把拨开纷扰的人群,优美的身形,绕过不相干的障碍,直朝刚才目光掠过的地方舞射而去!

只可惜,最终的结果,却让这位满腹痴想的南宫公子失望不已。等他赶过去时,那儿已是人流变幻,仙踪杳然。无论他怎么找寻,却再也寻不见那抹令自己神魂颠倒的倩丽身影。

“唉,世人常说可遇而不可求。可我现在,遇都遇不着!”

“难道说,这从头至尾,真的只是一场幻梦?那些上清师兄都说,这罗浮山中的仙子,从来都没有提篮形象……”

“三清祖师在上,请保佑弟子能再觐仙颜!”

就在南宫秋雨胡思乱想过后,正虔心祈祷之时,却有两个师妹寻来,扯住他道:“师兄,原来你在这里!我想去听朱雀石像旁那场洞玄经讲演,你说好不好?——那个灵庭大师,真的好和蔼也!”

“不是吧师姐?我觉得他很瘦耶!”

——嘉元会头两天的讲经会,就在这样的纷纷攘攘、热热闹闹中度过。到得第三天,让人更感兴趣的“斗法会”,便要在飞云顶上正式开台了。

本次斗法会,最后胜出者,将奖赏一颗“九转固元雪灵丹”,并获得在三门中任选一位前辈进行道法讨教的宝贵机会。

这次斗法会的奖赏九转固元雪灵丹,是由妙华宫提供。这丹药,由妙华宫秘法炼制而成,可以固本培元,牢魂束神,冶炼根骨。若有机缘食化它,则今后的道法修行,极可能是豁然开朗,一片坦途。因而,雪灵丹这样点石成金的丹药,实在是天下修道人眼中的至宝。而在这次嘉元会上,这奖品又有不同的意义:若能夺得头筹,则三大教派的掌门会一齐出手,助夺冠弟子运化这枚灵丹。

这样的意义在于,原本普通服用药效最多七成的丹丸,便几可发挥全部的效力!

宝物动人,又能得世上顶尖高手耳提面命,怎会不让这些年轻的修道人怦然动心?因此,这次所有经师门选拔出来的年轻弟子,皆在暗中摩拳擦掌,誓要力拔头筹!

这次代表上清宫参加斗法会的,总共有十人。醒言认识的几人,如华飘尘、杜紫蘅、黄苒、田仁宝,都在其内。另外,还有那位赵无尘。

赵无尘这厮,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后,便告复原。因他道法尚佳,入得同辈前十,便也被选在十人之中。

而那位整日醉心寻宝的崇德殿弟子田仁宝,别看平时资质一般,不显山不露水,这次不知怎地,却让他勉强从众多同门中脱颖而出,直让众多原本觉着比他高强的同门,艳羡欣慕不已。

另一位与醒言相熟的弘法殿弟子陈子平,则因为资质平平,不出意外的名落十人之外。

经过一阵乱序抽签,这第三天开始的嘉元斗法,正巧从四海堂主张醒言相熟的两人之间开始。这两人便是,天师宗的林旭,上清宫的赵无尘。

此刻,已完成嘉元会所有任务的四海堂主张醒言,谢绝了老道清河的酗酒邀请,拼力挤到飞云顶斗法台前,替朋友林旭观战助威。

鲜红的晨光中,天下两个最大道门的杰出弟子,便要上演一场龙争虎斗般的道法比拚。

谁,会成为这场天下瞩目的道门盛会中,最璀璨、最耀眼的那颗明星?

第五章 九曲迷踪,英雄莫问出处

本次罗浮山三教嘉元会的斗法大会,首先在上清弟子赵无尘与天师门人林旭之间进行。

这日上午,醒言早早就来到斗法台下,与琼肜两人齐心协力挤到人前观看。此番比斗,雪宜并未前来,居盈也陪她在一起千鸟崖上歇息。

辰时一到,赵无尘林旭二人,便拾阶登上石台,开始斗法会第一场比较。与此同时,一只记时的沙漏也被翻倒,以免比斗无限制进行下去。

现在台上这两位天下第一、第二道门的杰出弟子,像是约好,皆着一身月白道袍。在东天火红晨光映照下,这二人正显得分外洒脱出尘。

另外一个凑巧之处,便是这开幕战二人,恰好都是心高气傲之徒。因此,了解这两人脾性的长辈同侪,全都对这场揭幕战充满期待。

现在台下挤着的观战之人,除了那个手持木牌的飞阳老汉有些可疑之外,其他都是清修天道的羽客。只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这场比较的胜负充满兴趣。毕竟,只要是个教门,之间便免不了争竞。虽然上清宫、天师宗同属道门,但一个是出世的魁首,一个是民间的巨擘,暗地里,难免不会暗中较劲。

于是,在众人瞩目中,林旭、赵无尘互相一揖,按规矩各道姓名:“天师宗张天师门下林旭,请师兄指教!”

“上清宫灵庭道人门下赵无尘,请林兄指教!”

交待过后,这两人便各展身形,要开始正式比斗。

只是,让众人大感奇怪的是,这两人在互相通过姓名之后,却变得无比悠闲,似乎一点紧张气氛都没有;这场景,正好与台下屏息凝神紧张观看者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