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也睡,万一有海兽夜魔来把你悄悄偷走怎么办?”

明亮海霞中,少年依旧是跟她没正形的开玩笑。只不过她这时听了,心中却悄然升起一丝感动。

“那你不困么?”

“不困!没想到浩瀚大海边如此灵气逼人,这一夜施行那『炼神化虚』之法,竟似有往日十倍功效!”

“要不是琼肜雪宜等我,我还真想再在海边都逗留一些时日。”

“灵漪,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醒言这话一连串说出,正是中气十足,双目炯炯有神,浑不似一夜没睡之人。只不过此刻他面前的女孩儿,整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对他这副精神抖擞的模样熟视无睹,满心都在担心他一夜无眠,困顿伤了身体。听他说想要马上启程,灵漪心中略一转念,便灵机一动,说道:“醒言,先不急回。我身上觉得有些乏了,想去这海中洗沐——要不你先靠着这礁石后面,闭眼睡一会儿?”

“知道,你去洗吧,我保证不偷看!”

说完之后,醒言却还有些迟疑。灵漪知他心思,便说道:“放心吧,我可是龙族公主!你可不用担心有什么海怪来害我!”

说罢,不待他答话,灵漪已是飘然飞空而去,然后扑通一声投入万顷碧涛中。她那身奢丽的宫裳,则在她入水前一刻,从波涛中飘然而起,悠悠荡荡飞回到醒言身边;其中有一条束腰的绫带,还飘到他脸前,挂在醒言鼻子上。

嗅着少女贴身裙衫那一缕销魂的奇香,醒言不敢多停留,赶紧将这腰带丝绫扔到那堆衣物中,然后便绕到这块高耸的青黑礁石背面去。

过了半个多时辰,灵漪儿估计醒言也歇得差不多了,便浮波涌浪将海水淹上沙滩,等海波逼近那块礁岩时,她便涌身跳出,拾起自己的裙钗,开始悉心穿戴起来。

“嗯,那呆子,估计也睡得差不多了吧?”

“……咦?”

就在灵漪儿漫不经心穿衣之时,却忽然听到礁石背面传来一阵“扑、扑”的轻响;听这声音,像极了有人正在水浸沙滩上赤脚走来。

“……”

“我先前察探过,这海滩方圆十数里之内并没旁人,这脚步声……啊!难道是他?!”

想到这里,灵漪儿忽然羞红满面,那只正在扣搭襟扣的玉手也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呀,那人怎地如此惫懒!月夜暗影之时好像正人君子,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反倒……”

想到此处她便再也不敢想象下去。事情终要临头,便让尊贵的女孩儿彷徨无措;想要起身逃跑,却发现双足酥麻,浑身酸软,只能借着礁石支撑身形,哪还提得起半分逃走的气力——这时候,只剩得下檀口中微微喘气,连心儿“怦怦”的蹦跳都制止不了……

“这是……”

又过了许多时候,等惶恐无措的龙女终于抖抖嗦嗦束好腰间的银纱丝绦,头脑变得清醒些,却发现岩石后那恐怖的“脚步声”仍在不断传来。

等扶着礁石站定,略略平复了一下晕眩的心神,转过礁岩一看,灵漪才发现,那“扑扑”的响声,竟只不过是醒言正拿剑轻拍沙滩!

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嘴唇不再哆嗦,重又能正常说话,灵漪儿才敢开口跟醒言问话:“醒言,你这是在做什么?”

“呀,灵漪你洗好了?”

“你们女孩儿洗澡真慢……灵漪你快来看,这些小蟹多有趣啊!”

灵漪闻言一瞧,才发现随着他的敲击,那些藏身沙滩中的小螃蟹,个个惊慌得从沙里钻出,四下奔逃。等这些指甲大的透明小蟹逃出,这位四海堂主便停了敲拍,等那些小蟹重新钻入藏进沙里,便又开始重复那个拍沙的行径——如此循环往复,正是乐此不疲!

“唉,虽然无聊,谁叫灵漪她下海沐浴时间这么长……”

“呃?你脸怎么变得这么红?”

懵懂无知之人,见这样有趣事情得不得爱玩少女的回应,便觉得有些奇怪;转脸一看,却看见灵漪颜面如霞。

醒言见状,赶紧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发现正是烫得吓人。

“呀,灵漪你是不是刚才出水着凉,发烧了?——哎呀!”

关切话儿还没完整说完,他头上却已是被重重敲了一记!

略过这边碧海银沙上小儿女的喜怒笑闹不提,此时在那万里之外的蟠龙小镇上,在一处小小院落中,却有一个小女孩儿正在院中咬着手指,仰着脸儿专心望着天上。

呆呆看得许久,这小女孩儿才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跟身后女子说道:“雪宜姐姐,我又数乱了~”

“你说,要数到多少,醒言哥哥才会坐那块云彩回来呢?”

第八章 相思明月,照秋水以含情

“醒言,你昨晚为什么不也在渔屋中安歇?”

当龙驷重又在云空中飞驰而前,说过许多无关话儿后,灵漪终于忍不住问出藏在心底的这个问题。毕竟,当最初始的意乱情迷过去之后,重新回到这青天白日下,女孩儿总是会最先清醒过来。若昨晚真个放任情感,则按当前礼法,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因而,当自己重又飞凌清寒云空,被冷泠泠的长风一吹,灵漪儿便在心中感激起身边那位端坐之人来。

只不过,女孩儿心思盘缠难猜;感激归感激,灵漪心底却不免又产生一丝怀疑:难道是我模样儿生得不够好?否则昨晚为何他能狠心离屋练功去?

这个问题,对一个自负容貌的女孩儿来说那可是非同小可,因此即使昨晚那场景再是尴尬,灵漪仍是鼓起勇气,找了个空隙用最正常的语气问起。

听灵漪这么问,醒言倒踌躇了一下,想了想,便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回答:“唉,灵漪你也知道,虽然我这个从小慕道的道门弟子,心志极其坚固,行事极其方正,但如果真和你这样美貌出众的女孩儿,漫漫长夜中共处一室,那铁定会把持不住……”

“我去礁岩上练功,在沙滩上逗小蟹,其实都只不过是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以免心魔发作而已!”

“……才不信呢!~”

听醒言称自己行事“极其方正”,灵漪儿忍不住轻啐一口;又听他满口胡柴说什么“把持不住”,便又记起昨晚情景,心下立如小鹿般乱撞,作势又要捶敲他肩膀。只不过,刚才这番不伦不类的剖白听到耳里,灵漪儿内里却着实欢喜,虽然那粉拳高高举起,最终还是悄悄收起,倒白费了醒言一番闪躲。

只是,看着身边龙女粉靥上那几分半含羞意半含娇嗔的神光,刚刚随口调笑的四海堂主,却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忖道:“灵漪啊,毕竟你是水里龙神;一起悠游嬉戏尚可,若想结成连理并蒂,那实是千难万难……”

想到这儿,再看着身前那几匹奋蹄向前的银雪龙马,醒言心中却觉得好生怅然。身边的女孩儿,则是一脸嫣然,浑没觉察出他这份怅惘。

踏上归途的龙车,就这样奔腾向前,一路溅踏起洁白的云晶,飞舞在灵漪醒言身畔,就彷佛下起漫天的雾雪。

经过早上这一番迁延,等灵漪的辇驾接近蟠龙镇时,已经是月华满天。这一晚,正好是中秋十五。当龙马拖曳的车驷来到蟠龙镇上空,那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便有云路滚滚而来,须臾间那轮光华四射的明月,便被蒙在一层鱼鳞样的云翳之后。

“是哥哥回来了!”

当云纹满天之时,镇中一处客栈的厢房屋顶上,便有一个小女孩儿高兴得蹦跳起来。

“雪宜姊,堂主哥哥和龙女姐姐回来了!”

见熟悉的气息从云路中飘来,兴奋的琼肜“呼”一声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下,还没等两脚着地,便朝屋内的雪宜姊大声报告——为了第一个看到醒言他们回来,琼肜已在屋脊上坐了整整一晚。

听琼肜说话,寇雪宜赶紧将白天买来的硕大西瓜捧到桌案上,然后素手一扬,那绿皮黑纹的瓜果周围便纷纷下起一场小雪。片刻之后,那只西瓜上便薄薄结起一层冰晶。这样造雪冰冻瓜果之法,这两天中雪宜已和琼肜试过多次。现在她知道,只有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施法,才能恰好让瓜瓤清凉可口。若冻得早了,则瓜肉坚硬似冰,不利咬嚼;若冻得晚了,则皮瓤俱暖,入口又不清凉。

等醒言与灵漪从低垂的云端飘然而下时,院内那张桌案上已摆起各色的瓜果。翩然坠地时,雪宜正搬来竹凳竹椅,琼肜则翻上翻下,忙着铺排桌案上那些赏月吃食。见他们二人飘落院中,这姐妹俩便一起伫立,齐声向他们问好。这几个别离之人,虽然才分开两天,却觉得已是隔得许久;此刻重新见到,自然是分外开心。略略问候几声,醒言便招呼大家一起坐下,在小院竹案边闲谈赏月。

中秋的月夜宁静而安详,小小院落中四个行旅过客,在微朦的月光中围案而坐,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说着各自分别后的趣事。方便给男孩儿听到的,灵漪琼肜便高声笑闹;涉及到女孩儿家的体己事,她们便背过那位假装糊涂的堂主,凑到一边喁喁私语。

看着这几个融洽如一家人的女孩儿,吃着琼肜特地从市集买来的团圆酥合家饼,醒言心中忽然好像被触动一下,格外怀念起千鸟崖上那些悠闲的岁月。千鸟崖上的日子,虽然平淡如水,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格外的温馨亲切。

“嗯,我也该加紧寻访那走失的水精,争取能早些回到罗浮山里!”

就在醒言心中转念之时,眼前的女孩儿们都已摘下各自的发簪,让顺滑的青丝披垂下来,如流瀑般垂散在耳颊旁。她们的头上,现在都戴着醒言从海市中买来的海石花环。这些花环中的花朵白润如玉,据说是采自汪洋深处的水底礁岩上,名为“雪吻”,极为珍贵。在琼肜雪宜欢然戴上堂主的礼物时,天边那些伴随龙驷而来的云路已渐渐消散。灵漪带来的龙马银驷,已隐在一朵云彩中暂时飘远;皎洁如银的月华重又无遮无掩的倾泻下来,将少女们的秀发青丝镀上一层闪亮的银粉。

看着眼前这几个欢欣畅然的娇俏人儿,醒言不禁又想起远方那个少女:“这时候居盈在做什么呢?在和她父皇母后一起赏月?大内深宫之中、会不会也有这样亲密无间的赏月茶话?”

“居盈……现在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抬头仰望这同一轮月华?”

望着夜晚碧空那一轮饱满的明月,醒言不禁有些神思渺然。

正有些出神之时,那小琼肜便蹦跳过来,腻到他身前,央他讲述去南海龙宫看到的有趣故事。听琼肜相求,他这做哥哥的自然责无旁贷。赶紧把目光从那轮寄托相思的明月处收回,醒言便将阔别两日的小妹妹抱上自己膝头,跟她认真说起这两日的龙宫见闻来。

当说到自己无意中走入那处雾霭流蓝的湖谷,看到那株花色宛如玉石的神树,怀中小少女忍不住仰起小脸,有些替他惋惜:“哥哥,你可以摘些玉石花儿回来呀;这样,我就可以和雪宜姊一起自己编花环,省得哥哥花钱!——哥哥,那些花儿真像玉石一样吗?掉到地上会叮琅响?”

“这个……”

听琼肜相问,醒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也不清楚;我当时忘了上前看了。”

听他这么说,一直在他身边旁听的灵漪儿,忍不住插话半真半假的嗔道:“这也忘了上前看——琼肜妹子啊,你哥哥就是笨!”

“哥哥……笨吗?”

“不对!”

听了灵漪这话,琼肜却从醒言膝上跳下来,站在地上摇摆着身子,一本正经的说道:“龙女姐姐,哥哥忘了看花,一定是有很重要原因的!”

“……”

见小琼肜这般认真的为哥哥辩护,灵漪儿倒有些意外;瞥了那位微窘的少年一眼,这位龙族公主便掩着口儿打趣道:“琼肜小妹你不知道,你哥哥啊,那时两只眼睛只顾看树下那个女孩儿,哪还记得起去察看什么花儿!”

听了灵漪的打趣话儿,琼肜却立时拍手欢叫起来:“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原因!”

“我就知道哥哥一定是有重要原因的!”

——高兴之时,小琼肜倒忘了去问那个树下女孩儿的事。

过了一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的小院中,那位开始专心享用瓜果的小丫头,却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那树开的一定是玉石花儿,将来结的也是玉石果儿。因为——”

埋头又啃了两口西瓜,琼肜才又口齿不清的含糊说道:“因为琼肜时常也梦到,那山上有很多树林结的果儿,都是和哥哥玉佩一样都是好看的石头,不能吃。”

说完,她便不顾口角边汁水横流,重又低下头专心啃起西瓜瓤来。

对于琼肜这番童真话儿,醒言几人自然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又闲谈一会儿,这桌案上的瓜果便渐渐都被吃光。虽然已是中秋,但此地还属南国,院落中风息不畅,众人便觉得有些炎热。等雪宜、灵漪相帮着收拾完赏月物事,琼肜便提议大家可以一起去屋顶乘凉。虽然这提议有些不够端庄,但这几个少年男女却不管什么繁文缛节,这样出格提议一下子便被通过。于是这客栈独门院落中一阵烟云缭绕,片刻之后醒言琼肜等人便已坐到房顶屋脊上。

等他们来到房顶屋面上坐下,已是将近中夜。四下微风阵阵吹来,夜深月凉如水。此刻月亮已隐到云翳之后,原本被月光映淡的星辰重又开始在深蓝夜空闪烁。横贯东西的银河,此刻也露出澄明面目,正在头顶清晰可辨。星空倒影之下,当小琼肜掰着手指头想数清天上星星时,醒言便一边乘凉,一边给女孩儿讲述自己知道的那些民间轶事。

当说到牛郎织女被王母分隔在银河左右,一年中只能靠鹊桥相见一次时,那位久未出声的静默龙女,便开口补充,说是据她所知,这则故事中被众人诟病的众仙之长西王母,只是被凡间民众冤枉,当了她女儿的替罪羊。其实牛郎织女二人相隔的罪魁祸首,应该是西王母那个蛮横霸道、喜怒无常的可恶公主。虽然具体原因不太清楚,但小时候听爷爷云中君讲故事,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听灵漪说到这儿,那位被故事深深吸引的小丫头,却似感同身受,忽然就生起气来,撅着嘴儿哼哼道:“那个不懂事的公主真是不乖!织女姐姐牛郎哥哥多可怜呀!”

“那王母大婶也是,小姑娘不乖也不知道管管——比我醒言哥哥可是差多了!”

……就在小丫头这发自肺腑的正义之言刚刚说完之时,他们头顶夜空中那满天灿烂的星斗,突然间一齐闪烁;光华明灭之时,就好像老天眨了一下眼睛!

闲言略过;三五中秋过后,第二天当四渎公主意犹未尽的回到鄱阳湖底龙宫中,便见到母亲贴身丫鬟一直在自己寝宫别院中等候;见她回来,那位龙宫妖鬟便一脸欢喜的迎上前来,说是那龙妃有要紧话儿相告。

第九章 七星聚灵,惊破梦中之胆

当灵漪恋恋不舍回到鄱阳湖深处的四渎龙宫时,内心却还牵挂着昨晚南国小镇的月白风清。

正回味着这两天多来的点点滴滴,便听得母亲洞庭龙妃的召唤。

到了母亲所居的凤藻宫中,灵漪便依礼跟娘亲问好。见她这副端庄娴雅的姿态,洞庭龙君的爱妃倒是大为诧异。她这一向跟自己亲近的乖女儿,以前见到自己常是过来撒娇;怎么两三日不见,灵漪小丫头就变成一个稳重大姑娘?

“是了,定是灵儿她有了心上人了。”

“想当初,我第一次见过她父亲之后,何尝也不是和她现在一个模样?”

龙妃想起这些天侍女来报,说是公主最近迷上女红针织,现在再见到爱女这副模样,她便更加肯定了心中想法。

抿嘴一笑,这位端秀姣丽的湘水女神便跟灵漪拉起家常,询问她这回赴南海神宴的行程。自然,这番话十句倒有八句是在旁敲侧击,了解女儿对那南海水侯孟章的看法。只不过,一心只想着掩饰自己真实目的的母亲,倒没能发觉自己女儿的回答,只是在跟她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