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他呼唤,这位道士化为的鬼魂才如梦初醒,赶紧忙不迭地的打了问讯,回礼道:“正是贫道。”

其声喑哑细微,显然才成鬼不久,根元未固。听他答话有礼,醒言略一思索,便客气说道:“道兄请屋里说话。”

话毕抬手往远处一招,将那两只恶鬼席卷而至,“呼”一声掷进宜雪堂里,然后便招呼着这位道装新鬼进屋说话。

等到了屋里,先问了一下这青色鬼灵的由来,才知道他名叫蓝成,原来也是位道人,大约半年前在这片黎寨中遇害,阴魂不散,化为冤鬼,只等有道家同仁来替他报仇。现在正是蓝成闻得醒言的道门气息,急急赶来。

一听蓝成之言,醒言唏嘘慨叹之余,便问他是何师门,为何来此,又到底被谁杀害。只是,虽然醒言问得详细,但不知是否已经化鬼的缘故,这蓝成道兄现在已是记忆模糊,言语支吾,虽然此前一直急着想把自己冤屈说清楚,但等真见到这位亲爱的道门师弟,却忽然发现自己头脑中一片混乱颠倒,全然理不清头绪。

眼见碰到这么一位神通广大、役鬼如神的道门师弟,却什么都说不清楚,直把这冤死的蓝成道人急得抓耳挠腮,在宜雪草堂中飘忽奔窜,四处撞墙!

不过,虽然他刚才言语错乱,叙事颠倒,但醒言还是听出一个重要的关窍:“这些事,果然都与那族长有关……”

原来醒言发现,这位急得撞墙的蓝成鬼魂,生前所有的记忆,说到那族长家时便嘎然而止;而自己一提那苏黎族长的名字,这鬼魂便吓得发抖。看来,那苏黎老人确是大有古怪;和先前料想的一样,入寨这几天自己观察到的种种可疑之处,都与此间族长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儿,又见蓝成急作一团,醒言便赶紧安慰:“蓝道兄稍安勿躁,这事小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蓝兄讨回公道!”

听得如此,蓝成顿时安静下来,只在那儿喁喁言谢。

安顿好蓝成,醒言腾出手来,便冲门口一招手:“你们过来!”

“来了来了!”

答话的正是先前那两个紧追蓝成不放的恶鬼。

现在这俩一黑一白宛如黑白无常的鬼煞,身上那层可怕的光膜早已撤去,醒言也放着不管,但他俩却一直不敢走;听得醒言问话,这俩蓝成严重的凶猛恶鬼,便赶紧凑了上来,一脸谄媚的回答:“在这儿呢!不知鬼王大人有何吩咐?”

“呃……”

听得这俩鬼煞这般称呼自己,醒言倒是一愣。下意识的看看指间那枚幽幽然然的鬼王冥戒,醒言心道莫非是这鬼王戒指起了作用?念及此处,他便决定先不动声色,赶紧装出一副威严神色,喝问眼前这俩一脸谄笑的凶煞恶灵:“你这俩鬼,有名字吗?叫什么?”

“丁甲!”“乙藏!”

二鬼争先恐后回答,唯恐一时答慢。

“哦,丁甲,乙藏,还挺响亮。对啦,既然你俩不是无名小鬼,为何还要为难我这位蓝成道兄?”

原来刚才听蓝成说,这俩鬼煞一直欺他是新鬼,百般刁难戏弄,成日驱逐,几乎让他没有立足之地。正因听得如此可恶,醒言才准备帮他兴师问罪。

再说这俩白乎乎、黑茫茫有如一对黑白无常的鬼灵,一听醒言问责之言,顿时着了忙,尖尖的耳朵上渗汗,枣核样的头脸上又露出最可怜的表情,哭丧着脸连说这是误会,是他俩有眼无珠,鬼眼看人低,不合该冲撞鬼王大人的朋友——

此刻这俩瘦骨嶙峋的尖耳鬼灵,已确信眼前此人便是鬼王无疑。说起来鬼灵这样灵物,与人不同,不会以貌取人;冥冥中彷佛有一种烙在灵魂中的印记,让他们觉得眼前这傲然不凡的少年,便是他们天生要服侍顺从的暗夜王者。因此他们这求饶好话,倒说得真诚无比。

见他俩如此恭敬,醒言哼了一声,也不再追究。那丁甲乙藏二鬼,顿时如蒙大赦,赶紧顺着醒言心意,又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有关这火黎寨的古怪,如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的说给“鬼王”听。直到丁甲乙藏说话,这位上清宫的四海堂主才知道,原来那位苏黎老族长口中的“灾星”,是一位晓得降雨生水法术的女子;而这黎寨变得山清水秀,就是她的功劳。

只是现在,听乙藏说,那女子已被当作了害人妖怪,让那位知晓上天意旨的老族长着人绑缚到东南群山中,每逢初五、十五、廿五的深夜子时,便命族中火黎遗民一齐跪拜祷祝,用他们祖先蚩尤大族长遗留下来的火性气息,镇压那水性女子身上的妖气。据说,等这样的祝祷镇压做满七七四十九次,那合寨人的灾星便真正能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给村寨作乱。老族长说,到了那时,上天便会体恤他们一片诚意,从此再也不给村中降灾。

“原来如此!”

听得这一番鬼话连篇,醒言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盯着眼前二鬼,再将此事前后思忖一下,四海堂主便有些快活起来:“哈!如果这俩鬼灵说得是真的,那她就该还没死!”

想到此处,少年心情大好,一时差点没高兴得蹦了起来。

努力按耐住心中喜意,醒言看了一眼面前这几个人鬼,想了想便安排道:“我们这样,琼肜你来陪这几位鬼叔叔在屋里玩,我和你雪宜姊出去查探一下!”

“好!”

琼肜脆脆的应了一声,便朝这几位鬼灵叔叔嘻嘻而笑。

略去琼肜与那几个鬼煞如何玩耍不提,再说醒言,和雪宜一路悄悄向村寨西南的族长家蹑足而行。

刚才听了蓝成之言,醒言觉着要想解开村寨中种种的古怪,察访到那曾经来访的水精,关窍便该落在那位似乎德高望重的苏黎老族长身上。

这时候,夜空中正是乌云密布,四处一片黑暗,正好掩住他们的身形。渐渐地,醒言便和雪宜靠近了族长家那个坐西朝东的院落。按着醒言一贯的少年心思,等接近族长家,他便要请那位梅花仙子在院外替自己把风,自己则施展龙宫秘术“水无痕”,隐身进去探人隐私。

只是,才刚刚靠近那竹篱院落,醒言却忽然停住;静静地朝那处院落看了一阵,他便轻轻朝旁边女子一摆手,悄声说道:“今晚莫去了。我们先回。”

说罢便和雪宜一道又悄悄地折回。

原来,刚才在黑暗中,醒言忽然感觉到前方那院落中,一股勃勃的草木生气逼人而来;看样子,显然是苏黎族长家那些翠碧异常的草木,正在暗夜中舒展着它们的气机灵觉。而在醒言的灵觉中,这个看似寻常的黎家院落,现在就像是伸出了无数条绿气纷萦的气机触手,在朝夜空中不住的伸展探动。这样情况下,则即使隐身,也未必瞒得过那些“耳目”。

只不过,虽然未能入内探得究竟,当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光看那些在黑夜中仍然警觉异常的守户草木,醒言便知道,那位苏黎老绝非只是像他所说的那种稍能通灵的糟老头。

“嗯,那我就明日再来拜访。”

回头望望那个院落,醒言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再说等他和雪宜回到宜雪堂,推开房门一看,却发现小琼肜正在听两位鬼叔叔讲故事。这小女娃儿,一边浑身发抖的听着鬼故事,一边让那两支火影纷华的朱雀刃,在他俩头顶上盘旋飞舞。

“我怕鬼故事哦~”

见醒言神情古怪的看着她,琼肜百忙中认真的解释了一句,然后又转过脸去,催促那两个可怕的恶鬼叔叔快接着说故事。烛光中,她这位醒言哥哥看得分明,那两个正搜肠刮肚竭力给小女娃儿讲故事的凶灵恶煞,现在已是头角丝丝冒汗,狼狈不堪。

见得如此,醒言一笑,便又去和蓝成说了会儿话,希望能再探听出些虚实来。只是此后这番详谈,醒言只听出昨晚洞房时门外那声鬼哭是蓝成发出,其他则一无所得。即使就这鬼哭细问蓝成,问他为什么要在自己与二女洞房时发声示警,蓝成却只是一脸懵懂,说自己只知道一定要阻止他们洞房,否则便会出大祸乱;至于具体为什么,他却只是摇头,什么都说不出。

又聊了一阵,看看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如墨。又跟蓝成与丁甲、乙藏交待了几句,醒言便抬起手臂,只听“咻”的一声,便将这三个鬼灵收入自己的“司幽”鬼戒。此时局势未明,蓝成又根基未固,如果再让这位道门同仁在荒郊野外游荡,甚是危险;而那俩黑白无常一样的丁甲、乙藏,又一个劲儿的表达自己随伺“鬼王”之意,见得如此,醒言便索性就将他们一股脑儿收入指间的鬼戒,嘱那宵朚鬼王有空时,教他们几个修炼鬼术。他已跟丁甲、乙藏吩咐过,以后蓝成要有什么事,他俩一定要在旁边扶持。

这些使役鬼神的事情略过;此后睡了一两个时辰,窗外便已是天光大亮。和往日一样洗漱完毕,醒言便叫上琼肜雪宜,一起往村南头的族长家行去。

“有人在吗?”

到得院门外,醒言又像昨日那样唤了一声。此时立在院外,再看这篱墙小院,又只是满眼的翠绿欲流,再没了昨夜那样逼人的碧气。

……

略等了一会儿,醒言才听到从院中传来两声咳嗽,然后有人在屋中答道:“咳咳,老朽在。是谁呀?”

“搅扰族长了。晚辈张醒言,特携新妇来跟族长见礼。”

虽然隔着院墙,那族长看不见,但醒言说话时仍然双手抱拳,躬身作礼。听得他恭敬回话,那屋内族中便应了声:“哦,那进来吧。”

醒言听了,“吱呀”一声推开篱门,便进到院中。这三人正走到院中那棵大樟树下,正要往人声传出的西厢房迈进时,却又听房中传来苏黎老苍老的声音:“张家小哥,实在抱歉,老朽屋中不方便有女子进入,你还是一个人进来吧。让你两位夫人在院中看会儿景吧。”

“好!”

回头跟琼肜雪宜略略示意,醒言便探手按了按腰中剑,抬步就朝苏黎老屋中大步迈去。

“老族长,您这是在练法术?”

小心着迈入房中,醒言便看到那位干瘦的老村长,正盘腿坐在木板床上,眼皮闭合,口中吐纳呼吸,彷佛正在炼气。听他问话,那苏黎老族长长长的呼了口气,便伸腿迈下床来,呵呵笑道:“嗬,见笑了!哪里是法术,这只不过是老汉习了些吐纳法儿,闲时练着耍耍,保养残身而已。”

“哦,这样啊。”

醒言听了这答话,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此后又拿眼光在房中扫扫,发现这族长的居室甚是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长条凳,一张梨木桌,桌上放着一只粗陶罐,还有几只喝水的茶碗。看来虽然这翠黎村变得富庶,但族长房中依然朴素如初;朝四处大致看看,整个屋中也只有木门旁靠着的那柄鹤嘴锄,还有土墙上挂着的那支拂尘,看起来能值些钱。

“敢问前辈,您也修习道术吗?”

踱步停在墙上挂着的那柄道门拂尘前,醒言不经意的问道。

“小哥说笑了,老汉一个荒村野老,哪会什么道术……”

“是么?”

醒言闻言,头也不回,仍是一副好奇的语气,追问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拂尘上依附的清气,只有修道人才有呢?”

听他问起这话,在他身后的那位苏黎老族长,那满面慈祥的笑容已悄悄凝固,换上一副与他模样极不相称的狠厉神色。只是虽然他脸露凶相,但口中却依然笑答:“嗬,嗬嗬——”

“小兄弟,什么是修道人?什么是清气?老汉见识少,你跟我说说吧……”

平和的语气中,这位在醒言背后目露凶光的苏黎老人,已变得判若两人;一边在口角边呲出白亮锋锐的牙齿,一边朝门旁悄悄挪去,慢慢伸手握起那柄锄头——就在他干枯的双手握上锄柄时,那柄原本黯淡无光的农家锄头,忽然光华暗闪,已变得精光湛然!

“说说吧,什么是修道人……”

阴恻恻的语气中,苏黎老已握起寒光湛然的鹤嘴锄,对准那位仍然懵懂不觉的少年后脑勺,“呼”一声狠狠劈了下去!

第三章 卧雪眠云,访离魂于山阴

正当醒言立在族长房中,对着墙上挂着的那柄拂尘出神时,那位先前对他一直优礼有加的苏黎老族长,却在他身后忽现狰狞面目,虽然言语间仍然不动声色,但在醒言看不到之处,已是悄悄握住那柄寒光隐隐的鹤嘴锄,轻轻举过头顶,然后“呼”一声朝那个似乎毫无知觉的少年劈去——

“当!”

几乎只在毫厘之间,这阴风惨惨的土屋内便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

“呀!没想族长您如此勤力——”

先前恍若不觉的少年,此刻已回身挥剑挡住猛力砍来的铁锄,望着这惊愕的老族长一脸懵懂的问道:“只是老族长您勤勉便罢了,可我不是田地,为啥对我挥锄?”

“……”

听得此言,原本惨然变色如若鬼魅的老族长,忽然间又回复慈祥和蔼的神色,“唰”一下收起锄头,老着脸皮说道:“呀!张公子好身手,老汉倒不是锄田,只是想试试你身手罢了!”

此刻他一脸忠厚模样,彷佛根本没听出醒言话中那几分戏谑之意。此时若看他这副德高望重的高洁模样,若换了旁人,即使刚才差点遭了暗算,现在也免不得疑神疑鬼,思忖刚才是否自己看错,真的错怪了人家。只是这回老奸巨猾的“老族长”却打错了算盘。他不知道,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少年,虽然一脸纯和清正,但若遇上奸猾之徒,则内里不知要更加精滑多少!

“我去给张恩公倒水。”

见情势缓和下来,老村长便搁下锄头,语气真诚的说了一声,缓缓朝木桌边挪去。那缓慢的举止之间,再也看不出丝毫恶意。

看着他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少年似乎再无疑虑,脸色缓和下来,虽然看起来还有些半信半疑,但仍然迟疑着道了声谢。

“看样子应该无事了吧……”

只是,正当苏黎老走到木桌边,离得那锄头远了,却猛然浑身寒毛直竖,冥冥中只觉得有一股阴风朝自己后脑勺扫来!

“哎呀!”

情急之下一缩脖,老村长只觉得一股寒风从头皮上削过!

“好个不良儿!竟敢暗算老人家!”

堪堪躲过这招暗算,原本行动迟缓的老族长立即一个虎跳蹦到一旁,狠握住鹤嘴锄,手忙脚乱的抵挡住少年随后兜头盖脸劈来的剑气。

听这乔装妖孽的喝骂,醒言倒没跟他斤斤计较谁更无耻,只是哈哈笑道:“哈~今日你不想锄田,我却要练剑!”

说罢手中封神瑶光剑一阵奇光闪烁,配合着一股大力就朝那妖人天灵盖上劈去,顿时这屋中一阵鸡飞狗跳,狼奔豕突。而这屋中狭窄,老妖手中长兵刃施展不开,直被醒言迫得上蹿下跳,狼狈不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剧烈争斗中,屋中那些盆盆罐罐自然难以幸免,便连床上的枕头也遭了池鱼之殃。冲突之际,也不知是被谁的兵刃割了一下,那麻布枕头“哗”一声散开,再被人一阵踢踏,立时这屋中鸡毛与剑气齐飞,荞麦皮与锄头共舞,场面着实混乱!

只是这争斗虽然混乱不堪,前后其实也只挨得片刻;刚等雪宜琼肜听到动静赶到门边,屋中战斗便已经分出胜负。两个女孩儿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呼,那个疲于奔命的老妖已被自家堂主挥剑砍中,砉一声扑然倒地!

“赢了赢了!”

正当琼肜拍手欢呼,醒言松了口气想要飞剑补上一记时,他们却忽见从那妖人尸身上,遽然飞起一道绿光,荧荧烁烁,“飕”一声穿窗而过,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不好!”

幽碧光影甫一飞起,醒言立即飞剑脱手,朝那绿光追去。只是那道绿光异常迅疾,等他神剑飞出时早已破出窗去。只不过饶它逃得快,少年那道灵气十足的剑光也立即一偏,从窗户破洞中翛然追出。几乎就在这两点光芒刚一消失,便忽听屋外蓦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恸嚎,其声凄厉,不类人声。听得这嗥声,醒言握住倒飞而回的灵剑,心中一喜:“击杀了?”

赶紧和琼肜雪宜一起纵出房门,朝院中看去,却只见远处阴暗云空中一道绿光划过,直往东南仓惶而去。再往四下看看,却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乳白色的水液流离一地;满庭葱碧葳蕤的青草绿树,现已变得萎败焦枯,一片凋零。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有如明镜:“此是那妖孽『李代桃僵』之计了!”

想至此处心中一动,醒言赶紧回身往房中迅疾一探,便见到那苏黎老族长尸首已是颜色灰败,骨肉支离,就彷佛已经死过数月。不用说,恐怕这又是那妖人将真正的翠黎村族长杀害,然后行“借尸还魂”之术,骗了村中众人。亲眼见到这妖灵如此阴毒狡诈,醒言不禁又惊又怒,说了句“琼肜你留在此处”,便和雪宜飞身而起,朝那道绿光消失之处破空追去。

“哥哥等等我!”

想要她留下,琼肜自然不会听哥哥这样的话;见他和雪宜姊飞走,她赶紧也一阵小跑着飞起,忙不迭地朝他俩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