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道清河两眼盯着南边山屏中透进的清亮天光,神色悠然,彷佛已陷进久远悠长的回忆。沉思之时,偶有一缕山风吹来,到了清河身前,便被他伸出手去,约略一旋,那绺桀骜不驯的浩荡山风,便忽然变得乖巧温柔,在他指间旋转成柔弱的风息,然后被轻轻一拨,发放回白水青山中去。

此际此时,老道清河表面似乎依然是那个恬淡无忌的老头,但站在他身后,看他那宽袍大袖被山风鼓荡飘扬,醒言便清楚的感觉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已好像和前一刻完全不一样。

似乎,这老道掩藏半生的另一面,直到此刻才完全展示在自己的面前。

又过了一会儿,那清河才彷佛从悠久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回转身形,对着一直静待的少年清声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醒言你可知这几句话从哪本典籍中来?”

“《道德经》!呃……”

清河诵出的这几句话,醒言当然熟得不能再熟。自小在书塾中便读过,那灵虚掌门又曾告诉他,那上清绝术“天地往生劫”,也要从《道德经》中悟得。如此一来,这本道家经典他更是倒背如流。只是,见清河这样问出,脱口回答后,醒言却反而有些迟疑起来:“清河为什么要问这个?这问题真这么简单么?”

正在犹疑时,却见清河点点头,说道:

“不错,这正是我三清教主所着《道德经》中头一句话。只是,在这经书中,还有这么几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清教主说,我等凡人,若想要修得自然天道,便要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只是醒言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究竟该如何才能去法地、法天、法道,乃至法自然?”

“这个……弟子不知。”

此时那悠然说话的老道士,淡然言语间却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以至于原本相熟的少年,不自觉便用了门中敬语。只是刚刚回答,却见那道人淡淡一笑,然后口吐数言——于是那番惊世骇俗、前所未闻的话语,便在山风中悠然传来:“不,醒言,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你手中那炼神化虚二篇,正是当年三清教主传下的天地自然之法。若能修成,你便可窥得天地之理,自然之道,便可无药而可长生……”

说到此处,老道那缕追随风尾传入少年耳中的话语,虽然依旧恬淡轻悠,但听在少年耳中,已变得有如九天雷鸣:“唉,这坊间传刻,妇孺皆知的《道德经》,原本便该叫《道德法经》才对……”

“呀……”

倏忽间,少年忽觉得眼前重叠的青山,忽然间活动起来,和老道人那平淡的笑容一起,化身成汹涌奔腾的万马,一齐朝自己眼前逼来!

第十章 月皎风清,重醉旧时风景

“今人惯知的《道德经》,只不过是三清教主的书简删去『炼神化虚篇』而已。”

刚听得清河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语,醒言却一时懵住。直过了许久,他才重又清醒——老道清河若说的是其他少见的典籍,恐怕他也不会如此震惊;但那老子道德二经,却是自古流传,街知巷闻;现在突然知道这道德经竟还有第三篇,如何不让他吃惊?

愣怔良久,等嗡嗡作响的脑袋重新平静,醒言才满腹怀疑的问清河:“那为什么千百年流传下来,这《道德经》只有道、德二篇?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法经!”

见醒言质疑,刚说出惊天动地之语的清河老道,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番反应,好整以暇的捻须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被贬谪,也与此事大有干系。”

直到这时,清河老道终于第一次在醒言面前承认,他来饶州不是什么入世修行,而是真的犯错贬谪。只听他说道:“其实醒言你可知道,那三清教主化身道德圣人,遗下的道德经文,手稿卷册就藏在罗浮?”

“哦?是嘛!”

到了此时,再听到这些前所未闻的话,醒言已不似开始那般惊奇。

“是啊!”

山风之中,清河继续说道:

“老子在湘竹上手刻的道德真经,名为『上清简』,就收藏在罗浮山飞云顶的天一阁中。上清宫之名,其实是由这道门至宝而来!”

“呀!”

听到这儿,机敏的少年立即就联想起一些事情,失声叫道:“难道、难道老道你烧了那三清教主的手稿?!”

“是啊!”

到得今日,终于可以将深埋心底数十年的秘密说出来,那原本脸色淡然的清河老道,也禁不住变得神色激动,脸色苍白,颤抖着嘴唇说道:“想我清河,当年是何样威风?上清掌门首徒,丰神潇洒,道法双绝,连着三届在嘉元会上独占鳌头——当年的『上清狂徒』,那是何等的威仪!”

“唉!只可惜……”

说到这儿,老道幽幽的叹了口气:

“可惜到如今,只有我这样貌身形,神采不差当年,而其他,都老了……”

“哈!”

正经着说到现在,醒言熟识的那个嬉笑怒骂的清河老头儿,到此终于故态复萌。不过虽然打趣,但所述内容仍是让少年动容:“老道那时年不过三十,便领了天一藏经阁首席之位,那是何等的荣耀?只是有次醉酒之后……”

“烧了道德经原稿?”

“是啊!所以后来才被贬到你饶州小城。不过当年事体,今日说与你一人得知——”

现在清河倒没卖关子,朝四下望望,又闭目凝神仔细听听,确知周围没人能听到他们谈话,便压低着嗓门继续说道:“那上清竹简,上面所记,也不过是当下流传的道德经文而已。虽然字迹古雅幽重,但在我们这些熟读道家典籍的上清弟子眼里,那竹简上面所书内容,也早已见得惯熟,没什么新奇。只是,有次我在藏经阁中巡视,偶然动起心思去看看上清简,却在最末发现比寻常经文多出一行字——『欲究天人至理,穷自然大道,可将此简烧掉』!”

“啊?!”

初闻此言,醒言一惊,但随后就脱口说道:

“难道那『炼神化虚篇』,须烧了上清简才能看到?”

“是啊!”

听了醒言之言,清河赞许的看他一眼,说道:“这道理其实说得挺明白,最末这行字也写得挺大,和前面笔迹也一样。想来那历代的掌门长老,都已不知看过多少回。”

“只是,这三清教主手书流传下来的竹简,乃是道门一等一的宝贝,谁敢就因为这行字,就把竹简一把火烧掉?何况那道门之祖是何等人物?他又怎会像寻常江湖人那样,行下这样无聊手段?万一只是句祖师戏言,试一下后辈弟子尊崇之心,这样的话,要是依言烧掉,说不定立马大祸降临,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者,即使没有天罚,光这烧毁祖师手稿一事,就足够为千夫所指!”

“是的,确是这样!”

听得清河分析,醒言琢磨一下,觉得确是此理。只不过,清河接下来一番话却让他大开眼界:“我上清门中历代掌门,也大抵都这么认为。只是到了当前一脉,我师傅灵虚掌门,并不这么认为。”

“呃?”

“嗯,自从我发现那行字迹,后来有一次跟灵虚掌门随便说起,想不到他却大为认真,当即便跟我说,其实他也早就将这事记在心里,思前想后,考虑过很久;现在既然我提起,他便有一事跟我相求。”

“求你烧掉竹简?”

“是啊!”

“哦……明白了!”

虽然清河还未明言,但醒言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接着下来,自然是那本来就有几分狂性的上清首徒,依着掌门恩师之言,偷出经卷,找个没人地方从容烧掉上清竹简,望空中记下那“炼神化虚”二篇。然后,自然被人发现他酩酊大醉,身旁残留一堆竹简;犹有几分余温的酒壶底下,则余着一堆黑灰……

想到这里,醒言便恍然大悟,跟清河说道:

“是了!正因掌门要跟你做这一场戏,所以反倒要坚决罚你!这样一来,门中其他长老,反而不会怀疑你们师徒串通,还会不停劝掌门平息怒气。毕竟那道德经文,早已流传下来;上清竹简虽然尊贵,但既然已被烧掉,那就是定数,上清派中豁达道者居多,反不会太过计较——更何况,道门圣物在本门中毁去,追究起来上清派难脱干系,自然更要三缄其口。这样一来,原本力主严惩你的灵虚掌门,想要再将你起复,遇到的阻力就会极小!”

“哈哈,说不定正是如此!”

清河闻言一阵张狂大笑: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老道亲自挑选的道经传人,这眼光,果然不差!”

“呵~”

听了老道这话,醒言倒真想起一事来,便问道:“老道,认真问一句,当初你为啥专将经文传我?为什么你自己不练?——莫非,真是因为你看出我大有向道之心?……哈~”

说到这儿,再回想起自己当年热衷拜师学道的真实动机,醒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他发笑,清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挤眉弄眼说道:“当然当然,当初正是看出张家小哥向道之心甚坚,才——不过,”

清河忽然话锋一转,正经说道:

“不过你可曾记得,有一次你跟我说过,有晚你在自家祖山白石上遭逢怪遇?”

“是啊!”

经老道一提醒,醒言这才想起一些前尘往事,便恨恨说道:“那次你好像还嘲讽我,说我呆傻来着!”

“呃……有吗?其实老道一向忠厚老实,可能是你记错了也不一定。”

清河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顿了顿又说道:

“其实那次以后,我就发觉,你身上已经满蕴灵机,说不定便能练就祖师传下的炼神化虚之法……”

“哦?”

这老头儿,果然和他走街串巷做生意一样,外憨实猾!只见他得意的说道:“老道那时虽然法力被锢,但眼光一样了得!当时我一眼便看出,你头上神光盈尺,身周清气缭绕,定是有了不凡遭遇!”

“而听了你后来零零落落所述经过,老道我愈发肯定,醒言你一定是得了马蹄山蕴藏的仙山灵机——”

说到此处,老道清河的言语又有些缥缈起来:“其实,仙家福地马蹄山,不知几世几岁上竟晦隐山形,缩埋地底,这也是玄门一大悬案。也不知是何缘故,或是被哪位神人施法,典籍记载的福地马蹄山,竟能掩盖所有灵气仙机!”

“只是历经几百上千年后,那福地洞天蕴涵的庞大灵机,总是要应时而出。本来灵虚掌门卜卦算出,饶州马蹄本应更早出世;但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你半路杀出,上应了天星月华之力,吸去许多仙机菁华,生生往后拖了几个月,才得破土而出!”

“噢!原来如此!”

醒言闻言,恍然大悟。清河接着又道:

“而那炼神化虚二篇,我早已看过不知几百遍,都能倒背如流,却怎么也练不成。那时忽看你神光蕴然,便想着不妨死马当活马医……”

“……”

听老道揶揄,醒言却没反击,而是在心中恍然想到:“怪不得,在那罗浮山上,灵虚掌门处处对我这新晋弟子另眼相看!”

不过,虽然清河瞒到今天才让他知道内情,但醒言心中却丝毫没有怨怼。毕竟,此事事关重大,若是随便泄漏,不仅清河会倒霉,更会连累他那个同样不拘小节的掌门恩师。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俩师徒便会被天下道门同声唾弃。而醒言想想,他自己原本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小厮,能得到这样机缘,混到今天这样地步,更应感恩才是,又怎能有丝毫怨言?

因此略想了想,醒言便躬身一揖,跟清河真人诚恳道谢。

见他谢礼,原本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清河老道,也挺身而立,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只是,当醒言直起身来,却忽见眼前这位洒脱不羁的上清狂徒,忽然也学样弯腰躬身一揖,然后神色庄重的说道:“四海堂主,今日老道却也有一事要跟你相求。”

“咳咳!和我这后辈干嘛这么客气!有什么事,老道你尽管说!”

“好!是这样……”

原来,听清河一番言语,原是想让醒言传授他那炼神化虚的心得。

老道这样要求,自然合情合理,醒言当即一口应承。只是,正当清河老头闻言四下飞奔,殷勤为少年寻找合适落坐的山石时,却忽然只觉一阵狂风袭来,转眼就将他整个人抛向天边!

“这是?!”

在这阵腾云驾雾般的飞抛中,上清首徒头晕目眩之余,隐约看到底下地上那个少年正负手而立,瞑目从容,宛如睡着。

“不是在作弄老道吧?——呀!”

正这么想着,清河突然觉着,自那些在眼前不断变幻飞旋的青山石岩中,猛然吹来数百道庞大无比的风息气机,有如大江长河,朝自己一泻奔来!

清河本已被狂风吹起的身躯,再置身于这样强大无匹的清气灵机中,顿时就好似变成一个落水的孩童,在凶猛的漩涡中回旋挣扎;又好像一片树叶刚被无情的秋风吹起,身不由己,翻转无定,在轰然而来的气机中不住飘零。

而这时候,若是谁的眼力好到能看清高空中那个有如飞鸟落叶的老道,便会发现那成百数千道强大的风飙,每到老道身边,并不贯体而入,而是揉转一下便擦身而过,朝无尽的远方飞去,直至飞散无形。

“师伯!”

清河这样情形,自然落在附近那些上清弟子眼里。顿时,便有不少在半山腰采药砍柴的弟子脱口惊叫。而这样情形,那些这在思过崖山谷中往来酬唱的游客,自然也都看到。一时间这些文人士子惊惧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在附近这些人发现之后,还没想出该做出怎样反应时,却见到那抛飞半空、看似凶险非常的老道士,剧烈动荡的身形突然放缓,渐渐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逐渐飘然落地。见老道人安然无恙,附近之人才知观景台上那二人,只不过在考较道法,便都把一颗心放下,赞叹几声,继续做自己的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