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醒言问话,正要滔滔回答的鬼王宵朚,许多话刚到嘴边,却突然一下子卡住,一时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这样情景,倒好像在做梦,梦想后想讲给别人听,却发现脑袋里一片空空,什么都记不起来。

这样一来,顿时把这粗豪的鬼王给憋得直在原地猛转圈儿,看在琼肜眼里,倒像只狂转的大风车。

见宵朚急成这样,醒言忙安慰他:

“别急,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反正都忘了好几百年,不妨再等等!——毕竟你是鬼灵,刚吞了至阳火精,现在还是先作法运功炼化才好。”

原是醒言见鬼王脸上红一阵黑一阵,颜色诡异多变,很是担心,便关切提醒。谁知当他话音刚落,那鬼王却已叫了起来:“是了,我想起来了!多谢主人提醒!”

自命鬼仆的积年鬼王突然大叫:

“我记起来了,原来当年我出得鬼巢,浪荡人间,正是要习得克制阳气灵机之技!”

想不到随便吃了只火精蜘蛛,就让自己想起这些年出外远游的最大目的,宵朚鬼王顿时欢呼雀跃,咧开嘴诚心感谢醒言:“多谢主人!没想我老宵才在你仙气灵机下静修炼化没几天,就有了这么大作为!吞过这只火魂,想来离我克火神技大成之日不远矣!”

也不知是何来历,这外貌豪犷的鬼王竟也能说出这样文质彬彬的话语。

再说这宵朚鬼王,现在正是兴奋非常,原本恶形恶相的鬼脸上竟现出几分孩子气,嗬嗬傻笑几下,便“呼”一声弯下腰来,将小琼肜扛到肩上,跟自家主人打了声招呼:“嗬!刚吃了东西,得去活动活动!”

不待醒言回答,宵朚便转头问脸旁端坐肩头的小女娃:“叔叔带你去打妖怪,怕不怕?”

“当然不怕!”

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自然一脸无畏表情:

“谁怕谁是小孩子!”

宵朚肩头十分宽广,手舞足蹈的娇俏小女娃丝毫不怕碰着鬼王脸颊。一番对答,还没等醒言来得及说话,这鬼王竟呼哨一声,已带着跃跃欲试的小琼肜化作红光一道,倏然划空而去,转眼间已如流星般坠落在密林之后。

“……”

一老一少倏然不见,醒言只好把刚到嘴边的那句“琼肜你可要坐稳”的话儿吞回去。定了定神,回头一看几位妖族长老,见他们正是一脸惊诧,醒言便忙跟他们解释:“唉,别看鬼王年纪很大,也差不多和琼肜一样喜欢胡闹玩耍。”

“嗬嗬……”

听得醒言之言,坤象殷铁崖几人诧异之余,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阵才听那千年白虎灵说道:“张堂主,其实那鬼王说得没错。”

看来这白虎坤象颇为识趣,先前醒言表示了对教主妖主之类称号的不习惯,他现在便换了称呼:“说起您那出神入化的仙气灵机,确实夺天地之造化日月之菁华。往日在罗浮山,每回您端坐山崖,汇聚炼化天地元灵,我们山中这些愚昧后进便都跟过节一样!”

听坤象这话,醒言好奇问道:

“那是为什么?”

坤象答道:

“因为跟着堂主炼化,往日我们要花费数十年功夫才能吸取的天地精华,往往几个时辰便可以完全吸纳!若不是这样,再加上聆听堂主宣讲灵微大道,我们这些走兽禽灵也没这么快便能看透天地玄理,劈破生死玄关!”

“哈~”

本来像坤象殷铁崖这样的人物,对醒言来说都和前辈高人一样;听他这般说话,依着醒言本性,便要表示惶恐逊谢。只是这两三日他引领群妖,不自觉中倒培养了几分气度,再加上白虎长老这番话说得极为谦恭,醒言也只好凑趣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才谦逊几句——只有这样才显得自然。

就在他们一番对答时,便忽听得身后密林外哀嚎声忽然变大;凄惨的呼号声中,还不时听见有蛛妖大叫:“有鬼!有鬼!”

听得那些蛛妖如此叫唤,醒言几人面面相觑之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等火焰蛛母被除掉,强大的鬼王又投入战斗,过不多久这隐波洲全岛的狼蛛战士便一败涂地。秋风扫落叶般扫荡之余,这些狼蛛妖兵发现大势已去,再听到那个浑身神光缭绕的少年劝降话语时,便再没了当初暴戾之气,一个个乖乖弃械投降。于是这醒言与玄灵妖族在南海主动出击的第一战,终于以他们这方大获全胜而结束。

当得胜的妖骑在海岛上往来炫耀奔驰、琼肜骑在鬼王宵朚肩头满天乱飞时,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月落西天,波涛汹涌的南海大洋迎来东天里第一缕鲜红的曙光。从海岛东边高耸的碣石上朝东方望去,醒言见到那整个黝黑的海面彷佛一下子被照亮,一条粼粼闪动的光路正从亿万里外飞驰而来,将他和遥远的海日转瞬连接在一起。

而这时,当旭日的光辉拂水射来之时,刚刚吞噬了火精的鬼物阴灵宵朚,示威般朝东边海日初起的地方盘旋飞翔一段,然后才披着一身霞光,回到那伫立海边礁岩的少年面前,将肩头意犹未尽的小女娃放下,行了个礼,便腾空团身缩小,又化作青烟一缕,重归到那只幽幽闪光的司幽冥戒中去。这时候少年再看指间,便见那白骨堆围的黑玉戒面中,纠结交缠的暗黑云霾里已带上几分火烧一样的霞色;烟霾流转游移之时,竟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赤龙,正盘桓在那个幽渺玄冥的空间。

“唔……”

望着司幽鬼戒中这奇妙的变化,再想想鬼王之前说过的那句话,醒言想着想着,忽然有些出神起来。

就在这时,从那东方霞光粼粼的海涛洋面上,忽然飞驰来几十骑银盔银甲的武士,迅疾如风般渡海而来,转眼就到了发呆少年的面前。

“醒言兄!”

神骑驰近,为首一将也不下马,便勒马立在此起彼伏的波涛中,高呼一声将醒言从沉思中惊醒,问道:“战事谐否?”

醒言闻声抬头一看,发现发话之人正是彭泽少主楚怀玉,便禀礼笑答:“承楚兄牵挂,隐波洲已经攻下。不知楚兄息波战事如何?”

“哈!”

听醒言问起,楚怀玉哈哈一笑,昂然回答:

“战况如何,你又何须再问;只看我浑身上下,便知息波战事如何!”

原来楚怀玉此时身上一尘不染,银鳞甲银兜鍪依旧明光锃亮,就好像不曾经过一场大战一样。而他身后那几十个亲骑侍卫,也个个精神抖擞,盔胄整洁,浑不似刚刚大战归来。醒言抬眼观看之时,见这些彭泽龙骑与先前出发时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现在个个鞍桥上都新挂十几支青黑的牛角。想来,这些弯转的黑牛角都是从息波洲海牛妖头上切下。看来,彭泽少主的息波战事正是大捷。

正当醒言打量时,只听那彭泽少主又说道:

“张兄,我此来只为看看隐波战局,以免久攻不下,误了龙君大事!”

“呀!”

正当醒言闻言要答话,却听旁边琼肜忽然叫道:“真笨!仗打完,倒忘了给哥哥洗个澡!”

原来正是琼肜见那楚怀玉浑身上下纤尘不染,再看看自家哥哥,虽然盔甲依旧光彩好看,但往脸上一瞧,就显得不太好看;醒言哥哥原本白净的脸上,现在被蛛血烟火熏染得横一道竖一道,和那位白玉般的楚哥哥一比较,自己哥哥倒像是以往不小心在尘土里玩耍过的琼肜一样!见得这样,一心为自家哥哥争胜的琼肜就觉得,这事情完全是她的失策;刚才她不该只顾陪鬼王叔叔玩耍,竟忘了给醒言哥哥洗个澡再见客。

“哈哈!”

正当小丫头自怨自艾懊悔不已之际,楚怀玉听了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生死战场中,竟有这样儿戏可笑话儿?好不容易忍住笑,道了声“你们兄妹慢聊”,楚少主便一振缨辔,掉转马头,和手下龙骑如飞而去。

“呀!”

见楚怀玉这番洒脱举动,醒言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道:“历大战而纤尘不染,访别岛又飘然来去,这彭泽少主真神人也!”

只是心中大赞的少年却不知道,那位表面淡淡然的彭泽少主提马奔回息波洲途中,心中也在忍不住暗暗惊奇:“怪哉!那些妖族的狼骑昆鸡,在水战中自然比不过我麾下龙骑;只是却不知,他们在这茫茫大海中怎么能立足冲击……”

原来冰夷在隐波洲外施法冻出的一大片冰原,到这时早已被南海温暖的海水消融得无影无踪;等彭泽少主快马而来时,只看到岛上四起的烽烟,垂头丧气的蛛妖,还有那些耀武扬威的妖骑,自然想不明白其中到底是何道理。而在那妖兽禽灵“妖主”“妖主”的狂呼乱叫声中,以他个性,一时自然是开不了口询问醒言原因。

略去闲言;就在隐波洲全数攻下之后,醒言便请玄灵教令使“花间客”应小蝶,前去伏波岛给龙君报信。当裙袖飘飘的花间仙子,沐浴着鲜红的晨光朝东北方翩然飞去时,寒气凛然的黄河水神冰夷也跟醒言告辞,说是按龙君吩咐,攻下隐波洲后他要速回,听候龙君的差遣。

“那我们呢?”

听冰夷这么一说,醒言急忙问他云中君预先对他们有没有什么指示。听他着急相问,黄河水神只是笑笑回答:“我来之前,龙君已说过,此战不出意外必胜。等得胜之后,你们便原地驻扎,固守海洲,等待我四渎大军到来援守。”

“原来如此!”

听冰夷这么一说,醒言心下释然,便送别冰夷,目送他在波涛中足踏双龙呼啸而去。虽然此刻已知道龙君安排,但派花间令使走一趟也非冗余;大战之后跟主帅禀告一声,也算是全了礼节。

闲言少叙;就在醒言出谋划策,同妖兽禽怪们一道攻下狼蛛盘踞的隐波岛,半个多时辰后海岛东北的水路上,就见得大军滚滚而来,转眼就密布隐没在隐波岛周围。

“呀……”

虽然这两天在郁水河、在伏波岛,醒言已亲眼见过四渎水军的军容,只是等今日这回亲眼见到冰夷口中前来援守隐波洲的四渎军马,他却还是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良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忖道:“罢了,云中君老人家他果然是神机莫测!”

这时候,醒言已隐隐觉得自己明白了些什么。正发愣想时,又忽听一声欢快的呼叫:“醒言!~”

燕莺般娇软的话儿传来,醒言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那浩淼水波光影分处,有一支军伍正破水而来;只不过转眼之间,他眼前便已是香风成阵,艳甲成群!

第十一章 运筹帷幄,希冀龙战于野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易经·坤》

当曙光初现海日初升之时,醒言平生第一回亲自引领的独立征战,终以己方大获全胜告终。当东天里的朝阳从动荡海波冉冉上升,将满天里的流云映照成绚烂金霞之时,那四渎龙女灵漪儿,也带着她本部女卫亲兵随大队人马渡海而来。

“醒言!~”

正是人未到而声先至,正当醒言被耀彩的鳞波和那些仙兵神将身上炫目的光华照得几乎睁不开眼时,便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正从海面传来。听到这熟悉声音,揉揉眼睛,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便见得荡漾金波中正漂来一镇丽帜高扬的军伍;军前为首一员女将,不是灵漪是谁?等醒言今日在隐波洲畔再次看到这位龙族公主时,发现她已经换上一身从未见过的装束:雪白的羽盔拢住青云般的秀发,霞光焕彩的银幻战甲包覆住娇娜的身躯,织金云霞水莲纹的披风在身后飘卷如锦,足下两朵粉莲花,凌波渡水,托住她温润如玉、白皙赛雪的赤足;春蚕蛾眉上粉白玉额前,垂挂下十数绺璎珞金铃,流光飘逸,清响叮呤;眉心间则是一点丹红花钿,形如映霞水滴,画龙点睛般将本就娇婉韶秀的神女,衬托得更加柔媚动人。

“……此是梦中否?”

正是云鬟流媚,冰肌无汗,往日惯熟的女孩儿忽然间神光四射,艳采耀霞,一时只让醒言觉得有些如真似幻,恍如梦游。看来这俏龙女往日娇羞说出的“四海驰名”,也不是什么逗人大言!

“醒言,别只顾呆瞧呀~”

正当醒言愣愣观瞻时,神幻嫣然的龙公主便从耀眼霞光中脱颖而出,立在面前的海波中载沉载浮:“你看,我这身新换的莲花裙甲合身吗?”

神光幻影的女孩儿,在烟波中轻盈一转身,身后披风席卷如云,额前璎珞叮呤作响,满溢无限的活泼生机。

“这……”

从一时的目眩神迷中清醒过来,醒言赶紧跟眼波流媚的四渎公主赞道:“合身,很合身!”

如何不合身?眼前那紧凑的战甲,将活力四射的青春女子包裹得玲珑有致,以至于此时连他也有些目光闪烁,不敢在她有些部位太过注目停留。当然,虽然这神莲战甲再合身不过,勤于思考的少年还是有些建议。只听醒言说道:“灵漪,合身是合身,只是一会儿就有大战,你额前璎珞上系着的金铃,是不是太响?”

“呀!”

醒言只一提醒,冰雪聪颖的灵漪儿便立即会意,赶紧玉腕一挥,将那叮呤作响的细小金铃抹去无踪。刀光剑影的战场中,确实不能只顾好看。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到了醒言面前的四渎公主不自觉便已满是小儿女情态,浑忘了自己身后带来的那些女卫亲兵。

“对了,她们是?”

当灵漪又开始跟琼肜问候说话,咿呀谈论各自衣着时,醒言便问她身后那些女兵的情况。

只不过醒言才一发问,灵漪身后军阵中便忽然奔出二女,掠过波峰迅疾来到他面前,不待他有何反应,便倒身就拜:“四渎龙女座下水碧、白华,参见少主君!”

“……”

见这两位云盔丽甲的女将拜伏在自己面前,醒言一时也禁不住手足无措。幸好这些天被玄灵妖族看重,不知不觉也养出些气度,短暂局促后醒言答应一声,赶紧请她们起来。这时灵漪也反应过来,有些嗔怪自己不该只顾拉家常,一时倒忘了跟醒言琼肜他们介绍自己这些亲卫女将。

等听过灵漪介绍,醒言才知道她麾下原来还有四名女仙,名为白华、水碧、银霜、红蓼。在四渎神族中,这四位仙媛各有职司:白华仙子为破冰之神,主冬去春来湖溪破冰之务;水碧仙子为澄江之神,负责大浪淘沙,澄净江湖;银霜仙子为静浪之神,主风平浪静、助水上商旅风帆;红蓼则号“明湖仙子”,专掌江湖水植生机,助水族藻类生长。

而就在昨天夜里,四渎龙君从陆地水族各处调来的大军陆续到达;这四位四渎龙女嫡系的女仙中,红蓼、银霜两位仙媛留守,白华和水碧便领着各部妖鬟女将,来南海伏波岛听灵漪调遣。

听过灵漪说明,醒言再瞅瞅眼前这两位水族仙子,发现那水碧仙媛身形娇小,腰若柔纤,头上并无盔帽,绿云成堆的发丝间只简单簪着一枝碧玉钗,玉色宛如碧波流翠;身上那袭浅碧襦甲上,用一根银白丝带,束起一抹嫩黄腰裙,围住纤柔的腰肢。与她同来的破冰之神白华,则是头上一顶银兜鍪,身上一袭淡色凤尾裙,足下登一双白丝分云屐,打扮甚是素雅。

就从第一眼看上去,醒言觉得这水碧仙姝姿态轻婉,眼眉灵动,性情应该比较活泛活泼。而白华仙子则目光淡定,神态颇为端庄静穆。

就在醒言打量水碧白华之时,这俩仙姝也在打量他。瞻看之时,水碧仙毫无避忌,乌黑眼珠溜溜转动,将醒言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而立在她旁边的姐妹白华,则是在醒言跟她问好时才瞬即看了一眼。观看方式虽然各不相同,但看过之后这俩仙姝几乎在心里异口同声评价道:“灵漪姐眼光真不错!这男子,虽然比不上彭泽楚少主那样的粉面玉郎,却也不失为一个英气勃勃的清隽好男儿!”

醒言却不知她们心底这番评价;初次见到两位女仙,醒言跟她们禀礼问好之后,便满心佩服地跟灵漪说道:“灵漪,以前还不知你还有这些仙子部下!”

“那当然!”

灵漪儿还未回答,那水碧仙媛却已经抢先嘻笑答他:“少主君,灵漪姐和您花前月下、蜜意浓情之时,自然用不着我们这些粗蠢婢子在一旁推波助澜;现在上阵杀敌,我们姐妹自然会同仇敌忾!”

原来灵漪性情随和,平时和这几位部下水仙都以姐妹相称,平日说话时也不计较尊卑。听她这么说,小龙女俏靥微红,忙道:“几天不见,小婢子全无长进,只管满嘴乱叫;什么『少主君』?你家公主还在考虑嫁不嫁给他呢!!”

“真的吗?”

慧黠的仙婢闻言,眸子一转,便好似忽然记起什么事来,一本正经地跟公主说道:“对了公主姐姐,婢子有件事差点忘了。这次我们姐妹来,不光给你带来你那支苍云之戟,还带了湘水娘娘的口信——娘娘说,以前硬让姐姐嫁给南海水侯,是她一厢情愿;反正女大不由娘,姐姐想嫁给张主、喔,是张公子!她也不会阻挡……”

“咦?”

灵漪闻言只觉有些奇怪:

“水碧妹妹,这事你不是已经跟我说过了吗?……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