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声精气神十足的叹息,只不过是这年轻人极端欣喜的表现:“愚哉!我这无了,便是有呀!”

“是的是的!”

见哥哥突然开颜,那小妹妹早忘了自己手上疼痛,也不管自己听不听得懂,只管使劲欢快附和:“是的哥哥!无就是有,无就是有!”

看她模样,倒彷佛比那本人更加快乐。而这时候,大喜过望的少年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松开牢箍小少女的手,临了又不忘在那白嫩小手上抚了抚那道被自己箍出的红印,这才挣挣筋骨,一把掀开身上锦被,一个弹身跳到地上。等到地上立定,这位刚经过一番大起大落的少年便平心静气,双目瞑阖,开始用炼神化虚之术,重新审视起自己身体经脉来。

这时在冥冥之中,那只“第三只眼”又静静浮现。在这第三只眼的注目下,醒言发现,如果说自己原来四筋八骸中太华流水所经之处,只是沟渠小河,那现在空空如也的筋脉中就彷佛开辟出另一个奇异的空间,望去如空谷大壑,又似宇宙星河,无边无涯,极天极地,一时竟好似看不到尽头!

“罢了……”

澄澈空明之境中,醒言此刻头脑无比清晰。到这时他终于完全明白,原来刚刚死去的那上古大神蕴育千万年的灵机神力,并不像以前炼化的戾气元灵那样只为他增添几道太华道力。这一回,乃是一举打破玄关,突破瓶颈,将他经脉内那些小川小渠,改造成无穷无际的洪荒大壑。“无即是有,有即是无”,有无之间互相生克,在天地中几乎无穷无尽的元灵菁华面前,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最紧要的,其实并不是今日明天能炼多少灵气精元,而是那贮藏万法之源的灵力神机上限容积。

悟通这一点,只微一凝神,灵台空明澄净的道家少年,顿觉身周空间中元灵之气浩然漫来,其势磅礴,有如长江大河般浩浩荡荡冲入体内经脉中。

到了这时候,醒言终于确定,自己这回不管不顾的吸纳了无支祁那么多神机灵力,对自己而言无害有益。这时再想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仇神,醒言倒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徘徊一阵,他便取过案头一只白玉酒杯,双手举过头顶,望空祷祝道:“无将军,生生死死,往复循环;无论你生前如何,只愿死后化为英魂,他日转世再为善神……”

一言祷罢,他便将白玉杯中的美酒在地上遍撒一圈,以为飨食。

这之后,龙女寝帐中便安闲无事。又在白玉床上躺了一会儿,醒言闲来无事,忽又想起眼前小女孩先前话语,便咳了一声,一脸威严,旧事重提:“琼肜,你过来一下。嗯,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你看这两天打仗,多危险啊!你一个小女孩家,冲锋陷阵刀光剑影的,让哥多担心——这样吧,从今往后,打仗的时候你就呆在后面阵里别动,只看哥哥在阵前打过!”

“……不要啊哥哥!”

听得醒言这席话,琼肜大惊失色:

“哥哥你这么快就要琼肜解甲归田了?”

应用一句刚学到的成语,小琼肜眸子中瞬间眼泪汪汪:“呜呜!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琼肜除了打架比较好之外,写字又时灵时不灵;如果不帮忙打仗,其他就什么都不会了!呜~~”

——其实这时候,小妹妹还忘了说一点,就是她还擅哭;她那眼泪真个说来就来,只听得话音刚落,她那明眸中蓄满的泪水便已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直落,再加上一副扁着小嘴拧着眼眉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无动于衷。再说醒言,没想到只是这么一说,琼肜竟反应这么大,手忙脚乱之余只好暂且撤去兄长的威严,换得一脸讨好笑容,陪笑道:“咳咳……妹妹别哭哇!你不看哥哥只是跟你商量嘛——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们来猜猜你灵漪姐晚上会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

听得这样意见征询,琼肜哭声不由自主转小,一边哽咽一边回答:“呜呜,可能会带甜年糕吧?琼肜最喜欢吃的,呜呜!”

就在小帐中这忙乱而温馨的小风波快到尾声时,天色也渐渐晚了。就在那透射进莲花纱帐的日光渐转昏黄时,出去半天多的四渎公主也再度归来。随她而来的,还有四名力士抬着的一座七宝沉香辇。宝辇香车,停在帐前落日余晖中,正是珠光耀映,灼灼其华。

听灵漪说,原来今晚四渎龙君将在伏波岛外犒赏三军,便特地命她来请昨日大战的大功臣,“妖王”张醒言。

见到代步用的宝辇,其实此时这位“妖王”体力已恢复大半,但在灵漪琼肜极力劝掇下,又看那七彩纷华的座辇似乎极为神奇,醒言也就老实不客气,一脚踏在放低的沉香辇中,朝后一靠,稳稳地坐牢,然后便在四位龙宫力士的抬举下,朝伏波岛如飞而去。

数百里的距离,似乎转瞬就到;还没等他闻够宝辇中馥郁莫名的奇特香气,便在力士们恭敬的提示声中抵达伏波洲。当沉香辇靠近伏波洲畔的银沙滩涂时,正是夕霞抱月,清风逐浪,万里海疆中波平浪静,晚风习习。

等醒言乘坐的宝辇到达人头济济的伏波洲外,那些服光耀彩的神人们立时一阵欢呼雷动,个个都向这位杀败古神巨灵的勇士致敬。到这时醒言才知道,他之前想了一下午的说辞全都没用;听那些震天动地、发自肺腑的欢呼声,他便感觉到,好像自从自己被拥为“妖王”、宣为“龙婿”之后,所有古怪惊人的战绩便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丝毫没什么值得惊奇解释的了。正心中感慨,不知是该惶恐还是自豪时,便听一阵宏亮话语传来:“好小子,无支祁也死在你手里!”

一听这恢弘的话语,便知是豪爽的四渎龙王云中君。一天没见,等云中君阳父再看到这位少年时,只是简短说得一句,便大笑离去,去别处张罗了。

“呵……”

被力士抬着转去别处接受欢呼,已有些晕晕乎乎的少年其实并不知道,在人群背后,那刚刚离去的老龙王正盯着他背影,心中大乐:“哈,臭小子!别以为赚到我一个宝贝孙女儿,就在那儿得意;其实你这身本事智谋,对我四渎来说不知有多宝贵!”

自认为划算之极的老龙王,心中得意之余,又不免有些淡淡的惆怅:“唉……老了,我老了,真要老朽了。不服老不行啊;这仗才打了几天?我就有点腰酸背痛了。唉,以后这四渎,要靠他们年轻人了吧……”

且不提老龙王心中怅然,再说这伏波洲外的海天中,大约就在酉时之中,四渎龙军与妖族一道庆祝初战连捷的宴会便正式开始。这一刻,火光烛夜,万众欢腾,灵鱼戏于清波,玄鸟鼓翼高云,万肴浮于水,千盅共逐流,正是天为庐,海为席,鱼精兽灵齐戏,蛟妖禽怪同游,场面真个是浩大宏阔之极!

这样声震四海、光耀九幽的三军庆宴,不为别的,正是四渎要向南海龙域炫耀军威。

千百年来,一直被轻视的陆地水族,这一回终于能扬眉吐气;从今往后,等他们再对上南海龙军海族之时,便再不会畏手畏脚,士气上没开仗便先输一筹!

这样狂热的妖神宴席大约进行到一半,正当那夜风初起、海波动荡之时,随在四渎龙神身边的五大侍臣,庚辰,狂章,虞育,罔象,冲翳,又一齐立起,峨冠博带,风马云衣,飘飘然飞到半空,面向五行八方,一齐昂声吟唱:“……旌麾奋兮震万里。威凌宇宙兮动四夷。六合不维兮谁能理!”

其声磅礴,洪大无匹。

当此时也,所有海天中的四渎龙众水精妖灵,全都高声相和,向天而鸣;伴随着呼喝啸鸣,又是火烈俱举,鼓角并震,真个是千人唱,亿灵和,声动轰山,光耀白夜!

置身于这样宏大场面中,斜倚在沉香辇中的少年自然也受感染,端正了身姿,随众神众灵一起唱和啸号,心情激动异常!

在这样炫赫军威的海宴尾声,远征而来的军士又忽然齐熄了火具,停下了杯盅,莫大海疆中一片静寂。这时候,便由那琼佩藻蕤、玄裳雾结的四渎公主引领,数十名衣妆肃穆的女仙水姬鱼贯而出,神情庄重,凌波微步,双手捧着一盏盏莲灯,到那已被龙神平息了风浪的海波中去,在星光之下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将一盏盏洁白的莲灯轻轻放到海流中去。

……

神灯点点,海波悠悠,寄托着对战殁者无限思念的柔白灯火,就这样随波逐流,在三军将士的注目中渐渐远去,一直飘到那望不见的尽头……

第十八章 翼展鳞集,信巨海之可横

波涛浩瀚的南海大洋中,星罗棋布的岛屿不计其数。其中较大的有群岛四座,海洲十三,合称为南海“四岛十三洲”。这南海四岛是:神怒群岛,神狱群岛,神牧群岛,神树群岛。

十三洲是:

惊澜洲,乱流洲,九井洲,炎洲,桑榆洲,南灞洲,中山洲,银光洲,伏波洲,隐波洲,息波洲,流花洲,云阳洲。

这四岛十三洲,从南海龙域开始,向西、向北、向东北排布,居住着强力神人灵怪,筑寨守林,阻波兴浪,一同拱卫龙域中的神龙居所。若再加上龙域东南的波母之山,波母山东南的龙族新辟之疆“神之田”,整个南海龙域所辖的岛屿,合起来就像只头在东南、尾在西北的大钟,钟的提纽为最东南端的波母山与神之田,钟顶为南海龙域,其下沿西南、东北方向环列着神怒群礁;神怒群礁再往西北八百里,则为惊澜、乱流二洲,再其下八百里,则是九井洲。九井洲西北偏西五百里,乃盛产火光鼠火浣布的南海仙岛炎洲。

从炎洲而下约两千里,则沿西南、西、西北,北、东北、东六个方向,万里海疆上犹如大钟下摆边沿,从东向西排布着神牧群岛、中山洲、南灞洲、桑榆洲、银光洲、神树群岛、息波洲、伏波洲、隐波洲、流花洲、云阳洲等二岛九洲。这二岛九洲沿钟摆方向排列,虽然上下略有参差,但基本都在一条光滑的钟摆弧线左右。四岛十三洲中唯一在整个钟形之外的,是那个南海龙域流放神将神怪之所,神狱群岛。神狱群岛在龙域向西南三千里、诸洲钟形下摆最西端云阳洲向南四千里处,孤悬海外,自成一体。

而在这其中,四岛之中的神怒群岛,紧邻南海龙域,乃龙宫近畿重地,一向由南海龙神宠爱信任的二公主汐影镇守,屯以重兵,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又由于汐影公主也是南海风暴女神,故神怒诸岛海域又名“风暴海”,或称为“风暴洋”。

从风暴洋向西南约三千里,则为神狱群岛外海。此处海域与南海其他海疆大不相同。一般碧蓝的海水,到此处却是鲜艳如血,其中开满血红的巨莲,从空中看去一望无际,就好像整个海洋燃烧起来,红光耀日,血流飘杵,十分可怖。这片血一样的红莲之海,据说是神狱岛中关押的神囚被鞭打千年后流出的鲜血,流出海岛浇灌酝酿而成,因此这神狱群岛所在海域也被称为“血莲花之海”。

除了这流血千里的血莲之海,四岛十三洲中还有一处十分奇异的所在,便是号称“翠树云关”的神树群岛。

这神树群岛,虽名岛屿,但全部是由南海神木构成。其中主岛为诸木之母,号为“云神树”,躯干方圆上百里,上通云天,下达海底,躯干树冠枝叶繁茂,叶色苍碧。又因其高大无比,白云雾岚多出其间,蒸腾缭绕,宛如仙境,便又被南海居民称为“翠树云关”。

这样翠树云枝组成的神树岛屿,也被共推为南海最美之地,其中锦崖绣浪,灵禽慧木,碧秀青幽,缭绕无际。而在那遮天蔽日的青碧枝叶下,群岛中各处树岛间又漂浮着大小不一的青萍洲渚,大者方圆数十里,小者圆径只有两三丈,一块块一爿爿,上栖着羽色雪白的珍异水鸟,合起来真有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碧玉圆盘。这些青萍组成的圆盘小洲,同顶上神木苍翠枝叶一道将这方圆数百里的海域映照得碧透空明,澄翠无涯,就好似一块巨型的上等明碧翡翠,正因如此,这神树海域也有别名,叫作“翡翠之海”,一般直接唤成“翡翠海”。

这云神木翡翠海中,并无特定种族常住;它乃是南海各族共同休憩休闲之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两个灵族,便是分隔在神树岛两边的银光、流花二洲蜂人蝶女。

这十三洲中的银光洲,银沙遍地,明晃如镜,世代栖息着南海特有的巨蜂战士;而那四季长春、鸟语花香的流花洲里,则居住着姿容娇美的蝴蝶仙女。在南海这些形态各异的种族中,流花蝶女与银光蜂兵世代通婚,生子为蜂,生女为蝶,千年来一直和睦结姻。又因为中间隔着云神树以及伏波隐波息波诸岛,绕行起来两个姻亲洲之间相隔不啻数千里,往来十分不便。有了这样阻隔,银光流花二洲的蜂灵蝶女相会相交之所便选在了云关神树,他们的子女也都产在神树岛上,直到长成之后才各归银光流花二洲。

因为这样的缘故,灵碧如幻的翠树云关上便多了一道风景;那些蝶女产下的雪白圆卵,圆润晶泽,宛如珍珠,挂在葱翠欲滴的神树枝叶间,清风一来便随风轻轻摇摆,望过去真个赏心悦目。除此之外,那些已经破壳而出的蜂子蝶女,刚生下来便知和兄弟姐妹们在翠叶碧枝间追逐嬉戏,蜂翅疾扇,蝶翼飞展,纤细的身形不时在枝叶间弥漫的白云中淡出隐入,飘逸轻盈,仰望去正是那仙境中最美丽的精灵。

如此宁静安详的神树群岛翡翠海,和那风波诡谲的风暴洋、血气冲天的血莲花之海一道,又合称为南海大洋中的“三神海”。

南海四岛中除去这三个,剩下的那个神牧群岛,在所有的洲岛中最为神秘。神牧群岛的主人从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只有从他们辖下的桑榆、南灞、中山三洲上那些能征善战的灵怪口中才能隐约得知,他们的主人乃是远古天神的遗族,据说是伏羲太阳神一脉,号为“旭日重光神”。神牧岛中这些旭日重光神,数目并不多,两三千年来也从没在南海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出手过;但从他们血脉传承来看,应该是神力如海,深不可测。如果不是这样,那威加南海的水侯孟章也不会对他们如此看重,默认他们节制自己境内的桑榆三洲。再者如果不是神力通天,这三洲中许多桀骜不驯的强力神怪,也不会如此顺从地臣服在他们麾下。

就在这四岛十三洲之外,龙域东南的波母之山则是方圆数千里的大洲;只不过虽然占地广大,上面却荒芜不堪,人迹罕至,荒漠野草间猛兽恶禽出没无度。这座荒洲唯一出奇之处,便是在云间偶尔路过的神人看到,荒洲上生长一种怪兽,形似鼠而两足,头似鹿而无角,跃似羚却尾长;那母兽腹间,还似有皮肉口袋,其中似有物蠢动,十分奇特。当然南海广大,这样的怪兽虽然奇异,比起其他匪夷所思的异类种族来说,还是大大不如。

在这荒芜的波母之山东南,南海大洋的深处,则是一处更为奇特的所在,那便是南海少主孟章五百年前新辟的疆域,“神之田”。这神之田其实是一处幽冥晦暗的海渊,其中漩涡无数,阴风怒号,整日可听万鬼号哭。这处阴冥海渊本不叫神之田,在南海龙族从烛幽鬼方手中夺过来前叫作“圣灵渊”,乃是烛幽鬼族的圣地。当然,这圣灵渊的叫法即使在当时也只是鬼方一家之言,其他龙域辖内的生灵都称这鬼族圣地为“鬼灵渊”,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一般而言,那些不在仙神人兽之内的鬼物阴灵,极为诡秘难缠,其他各界灵族都不会轻易招惹。

只不过,不知是为立威还是有其他原因,就在八百年前那位年轻气盛的南海水侯,却在一统南海诸岛灵族之后不久,还未等休养生息缓过劲来,便挟着新胜之师,和那些刚被征服的各洲勇士一道,十分坚决地攻打烛幽鬼方。这一打,就是八百余年。虽然大概在两百年后南海联军终于攻下鬼族圣地鬼灵渊,并取了一个颇带羞辱意味的名称“神之田”,但在那之后,南海联军就再没前进一步,只能在鬼灵渊外不远处的海疆中和烛幽鬼族不停拉锯争夺,数百年间各有胜负。而由于波母大洲处在鬼灵渊和南海大本营之间,这新辟之地神之田和烛幽鬼族盘踞的地盘中间便再也无险可守,于是孟章便将威震南海的八大浮城尽数安排在神之田之外,首尾相衔,抵挡鬼方无休止的扰袭。

对于这样的守势,水侯辖下各族中那些有识之士,倒还有些其他看法。因为,纵观整个对鬼族的作战,花了那么大力气攻杀,到最后也只打下一座废弃的鬼灵之海,虽然鬼族称为圣地,但其实不能吃不能住,还很吓人,实在不划算。说到底,这连绵数百年的战争,除了一座死渊,还有在战争中掠来一些鬼灵贩卖各处充当鬼差鬼役,其他真个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也难怪这些出了力气的人长期腹诽。对他们而言,为了这些蝇头小利,却占了别人圣所,和那些极其难缠的鬼灵做上生死对头,从此觉都睡不十分安稳,实在是不值。

而这些倒还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些见识高明之士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今天这样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其实根源还在他们现在实际的主公水侯孟章身上。他们的水侯,一贯英明神武,勇猛精进,但不知何故,却在这鬼方战略上畏首畏尾,极为保守;打下一座死城之后就故步自封,光安排着几座浮城死守,却不思进取,再无有效方略彻底消灭鬼族。而每次他们向水侯踊跃进言,直谏不如倾南海所有人力物力,突飞猛进,奔袭万里,彻底攻下鬼母老巢,却都只是水侯被嘉勉一番,到最后还是啥实质行动都没有。

这样看起来,虽然他们的主公还有那些谋臣们嘴上口号喊得震天响,说什么阴邪鬼界是南海和平安宁的最大威胁,南海诸族和它们不共戴天云云,但这样浮华昂扬背后,却只是无心再战,只想守成!

为什么胸怀大志神勇无俦的孟章水侯会这样一反常态,松懈怠慢首鼠两端?这疑问盘桓在南海许多人心头数百年,却始终不得要领。

只不过,到了今天,当几千年来南海头一回发生外敌主动来袭之后,胸中这横亘了数百年的疑问,好像终于有了解答的希望。所有心思敏锐的神怪长老们,都从案头上四渎龙军刚送来的宣战檄文中,似乎嗅出些与众不同的味道……

撇去这丝令人惊喜的启发,这些南海中真正有力量的诸侯到这时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方与敌人打了三天轰轰烈烈的大仗,对方竟一直是战而不宣;直到几百年来未尝一败的己方大败亏输,龙域主力折损严重,那对方主帅才送来义正词严、文情并茂的华彩檄文来。

“唔……看来这位远房祖龙,绝不简单!”

看着檄文中自称南海水侯“远方祖父”的四渎龙君字样,不少人都是若有所思。

等大略浏览完手边这张藻纹锦质的檄文战书,这些海族首领再看看那个正转身离去的信使背影——一只自己连杀都兴不起杀心的烂鱼弱蟹,大多数人心里便都明白,自己这势单力薄的南海灵族,又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时刻。于是不管有没有动心,所有人都重新拿起自己这份刚收到的檄文,对着光亮认认真真地研读起来。

就在他们郑重揣摩檄文之时,此时却有一人脸色铁青,带着三四个亲卫,左手捏着锦檄,右手提着宝剑,风风火火地闯进一处幽雅洁净的轩房中。

“呀!原来是三弟——”

正在书轩中专心读书的温谦公子,见那人进来,刚想站起身来打个招呼,却忽然看清他的面容,还有跟着闯进的那几个神将的神色,便一下子惊得跌回身后玉椅中去,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如雪!

第十九章 寒来帝苑,雪浪若阻征帆

雅洁小轩中奔入的神人,不是别人,正是新近大败的南海水侯孟章;而在轩房中诵书的温和男子,则是他的大哥、南海龙神蚩刚的长子伯玉。

这三弟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现在突然提剑闯入自己书房“涌玉斋”,伯玉顿时唬得面如土色,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呆愣了一下,一头雾水的读书公子便在心中小心措辞,准备跟自己这个威名远震的三弟试探询问。这时候,刚刚汹汹闯入的南海水侯也稍微平静下来,两眼炯炯地盯着自己兄长,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正当伯玉终于想好措辞,想开口问话时,他那脸色凝重的水侯弟弟却先叹了口气,回身挥了挥手,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几个神将应声鱼贯退出,一时间这幽雅小轩中只剩下兄弟两人。又静了一会儿,伯玉开口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三弟到此,所为何事?”

“嗯,你自己看吧。”

到得这时,盛气而来的水侯已完全平复下来;听得伯玉之言,脸色平静地应答一声,他便将手中那轴已被捏作一团的锦书一把撂在兄长眼前书案上。等看见这明黄的檄文锦书在眼前舒展开,孟章便带些嘲讽地说道:“伯玉大哥啊,你看看,你那位远方老祖父正跟你撑腰呐!”

“啊?”

听得弟弟之言,伯玉吃了一惊,不知何意,赶紧拾起锦书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观看起来。这锦书文字并不算长,但这位饱读诗书几乎能一目十行的龙公子,却读了将近小半炷香功夫才终于读完。当他观看锦书时,脸上神色也是变幻无常,本就苍白的面容现在更是一片惨白,正是愁云密布。

伯玉此时阅读的玉轴锦书,正是四渎云中君刚传达四海的征讨檄文;这檄文才开始读不久,文采过人的南海大太子心中便蹦出一个念头:执笔这讨伐檄文的四渎文臣,绝对是个高人!

原来他手中这张作为征伐南海的讨逆战书,前半部分自然是历数南海罪恶,其中主要便是指责南海实际之主水侯孟章种种倒行逆施之事。

比如,这檄书极为直白赤裸地攻击孟章本人,说他生性残暴,行事悖逆;虽然生为神圣龙族,却十分乖戾,用战书原话就是“有类獠狈”。正因有这样邪恶禀性,千年前他才妄动刀兵,烽火连天,以屠城灭族的残暴手段强逼南海各族臣服龙域。在这样血泪俱下极为煽情地离间南海君臣诸侯关系之后,檄文又细细列数孟章新近之恶,归纳起来大略有以下六大条:一、收容四渎叛臣无支祁。收留之后,不惟不教化向善,反纵其行凶,肆虐海族;(檄文注:“此逆已伏诛。”)

二、近一百年中暗遣使者谋臣,包藏祸心,游说四渎水系诸神,妄图分裂四渎神族,置神州千万子民于孟章一人淫威之下;(檄文略附曾受蒙蔽、现已“幡然醒悟”的肄水翁成等一十二名河神证言。)

三、妄起兵燹,屠戮“神鬼之会”、“万物之灵”的人间道徒;四、神糜性淫,垂涎四渎公主多年,求亲不成反图抢劫;五、蓄意谋害龙婿张醒言,并杀害其爱婢一名;六、秉性悖乱,妄扰亡灵,褫夺烛幽鬼方圣地,欲行不轨私念,称霸六界轮回。

如此血泪斑斑、言之凿凿地历数过种种旧恨新仇之后,四渎檄文又重点提到,那南海龙贼孟章,做下种种倒行逆施之事,大背天道轮回,已无龙主之相;而作为南海龙族蚩刚以下孟章这一代龙神的远方祖父,四渎龙君阳父不仅有必要和其他苦主一同讨回公道,还必须承担长辈教育之责,矫枉入正,替识人不明的南海祖龙挑选真正的南海共主。檄文郑重指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南海龙族大太子,伯玉。

称赞过伯玉种种美德品质,号召南海各族弃暗投明重效明主之后,这诏文后半部分还特别指出:此番举大义之旗、兴正义之师讨伐南海逆贼之旅,只是他们这些受孟章荼毒的苦主;其他不相干人等,切莫卷入,否则不免玉石俱焚!

这般威胁之后,这篇诏文便到了它最华彩的部分。诏书写道:“……(义师行处)雷震万里,电曜天阙,金光镜野,武旗耀日。凭皇穹之灵佑,亮元勋之必举,挥朱旗以南指,横大洋而莫御。狄海浪惊,夷山未平;星光结旆,剑气舒精。云开万里,日丽川明。鼓完山应,诏毕水惊!”

如此华丽结尾之后,末了便是几个受南海戕害的“苦主”签名;在主事人四渎龙君阳父之后,赫然缀着以下名号:罗浮上清;玄灵妖灵;四渎龙婿,张醒言!

当然,最末众志成城的署名也好,辞藻绚烂的诏文也罢,全都是格式套辞,徒壮声势,最多也只有伯玉这样的文人才会细细品评。涉及到自家相关利益的诸侯真正关心的,还是这檄文前面的核心内容。而这遍传四海的檄文,立意站在高处,文辞又写得通情达理恰到好处,读完后就连这全篇攻击对象孟章水侯,鄙视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诏文十分鼓舞人心!

如果谁只看到这份诏书,和他水侯孟章又没什么利害关系,掩卷之余免不得也要骂一声:“狗贼”。正因如此,当孟章第一眼看到这诏书时,他这威风千年城府森严的神主水侯,也忍不住暴跳如雷,拔剑敲碎案头海玉明琛两枚。

当然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虽然因自己看到那个推伯玉为主的敏感倡议十分恼怒,但此刻真站到自己大哥这恬谧幽静、尘声可听的“涌玉”书斋时,孟章终于觉得,也许真是自己的养气功夫还没炼到家;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中了那执笔檄文之人的圈套,“妄怒”了。

等想通这点,孟章便不由凝神看了看眼前自己这位大哥:“呵……就他,可能吗?”

对眼前这位还在反复盘缠檄文文句的兄长,他孟章是再了解不过了。按纲常秩序来说,继承南海的第一人选当是这位伯玉兄长。只是天不凑巧,他这大哥一生下来,便真像他名字一样,温润如玉,生性怯懦,完全没有龙主之风。刚开始时,还能勉强被祖龙逼着要继承家业,各个场合装模作样应付一下,倒也似模似样;但到了千年以前那时候,当龙域开始大规模征讨海域中那些不服王化的灵族时,他大哥的劣性便暴露无遗:兵火连天之时,南海少主全忘了父王教诲,在战争最紧要之时不勤加磨炼,反而偷溜到神州中土毗邻南海的村人市集中去,搜罗竹简玩物,玩得不亦乐乎。这样玩忽战事,自然没有好下场,差点就被尾随而至的凶悍灵族杀害;要不是他三弟孟章冒死来救,以一挡百,他这龙族大太子早就死于非命。如果那样的话,伯玉便会成为四海龙族千万年来第一个被“低劣”种族杀死的王子,恐怕从此就要遗为各界笑柄。

很显然,这次事故的后果是,虽然三心二意的龙太子逃过一劫,但从此就被剥夺了继承父业的权力,还赢得一个不太光彩的诨名,“懒龙”!

就这样一个无用的大哥、能取代自己成为南海共主?

忽然之间,心中忖念的水侯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于是还没等自己长兄开口,孟章便已和悦了颜色,先行说道:“大哥,此番是我鲁莽了。这檄文用心险恶,又是那狡猾老贼的奸计。”

“是极是极!”

听弟弟开口,虽然道歉并无多少诚意,但伯玉这做大哥的却如蒙大赦,擦了擦额角一片冷汗,也不顾手中粘湿,赶紧点头附和:“还是三弟英明!大哥我是自家知自家事,一向烂泥扶不上墙!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