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忍耐了好久,这位奇怪的访客竟然跑过来,伸手在她头顶浇出好大一片雨水;猝不及防之时,那些黄豆大的雨水从头顶莲叶自己扣挖的那两个小洞中灌进来,直淋得她满头满脸都是。如此一来,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立即从莲叶掩盖的青石上坐起来跳下,想问清楚这大叔为何如此无礼,竟无缘无故泼水,比她还调皮!

因此,虽然见骏台此刻如同呆傻,小丫头暗悔了一回后还是仰着小脸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大叔,刚才是你泼水的吗?浇得别人满脸都是!”

“……”

等琼肜再次出声,那位如痴如醉的冥雨公子才如梦初醒;听明白琼肜问语,俊朗的雨师却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一阵口角嗫嚅之后,骏台权衡一下,也只得支吾回答:“呃……这位小姑娘,刚才并非是我泼水;我想应该是下雨了吧?”

一边答话之时,骏台赶紧暗中施法,把那已经转小的阵雨赶紧停掉。

“是下雨才怪。”

听得骏台之言,小琼肜心中暗想道:

“这个大叔不老实!”

小琼肜正自腹诽,却听那白袍男子又叫她:

“小妹妹啊,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叫我大哥哥就行?哥哥我虽然年纪不小,但看起来也不是很显老!”

一向以容貌自诩的千年神将,说这请求时正是一脸郁闷。

“好吧。”

琼肜闻言,勉强答应一声便道:

“那大哥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琼肜就想告——”

“琼肜小妹!”

正当琼肜想要告辞赶紧回去,话还没说完,却忽见眼前这大哥哥突然整了整衣袍,飞快转过身去,两手别在身后,昂首挺胸朝天唤了声她的名字。

“……”

见这情形,琼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赶紧也着忙顺着他目光所视方向朝天看去,却并不见自己在那里。

“我在这里呀!”

低头看看自己,琼肜立时恍然,赶紧提醒怪哥哥看仔细。谁知道就在此时,她却忽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身边蓦然响起:“琼肜小妹,你先别忙,且听我骏台一言!”

骏台脸色凝重,语调飘渺却深沉,已如同完全变了个人。只听他正说道:“琼肜,你知道为什么春天花会开?你知道为什么冬天会有雪?你知道为什么云后会有雨、雨后又有虹霓?”

“你知道为什么日月从东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为什么中土大地春去秋来,四季轮回……你知道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云边的闷雷般轰隆隆不断传来,正显得高远而沉实;而在这浑厚磁实的嗓音轰鸣声中,那个唯一的听众除了开始被唬了一跳,之后却一直目瞪口呆,满脸的愕然!

“噫……”

好不容易等到他轰然的话语间终于有了个间隙,目瞪口呆的小妹妹便赶紧插话,飞快说道:“大哥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呀!~这些都是因为自然呀;自然而然,就是那样呀!”

“自然而然——”

听到琼肜这回答,满脸散发着圣洁光辉的冥雨公子施施然转身俯下,继续用着浑厚的嗓音隆重回答:“嗯,自然而然,这话对而不对。自然者,自然而然,其实只是见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琼肜小妹你可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一切,包括我们自己在内,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

“是么……”

小少女听得似懂非懂,雨师神便耐心解释:

“是的,我们所处的天地之中,绝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东西。比如你可否想过,为什么天空闪电之后会有雷声?天有雷霆,是因为电闪之时,阴阳相激、感而成——”

雨师将口中那个“雷”字还没出口,却忽见小妹妹又是雀跃插话,快活说道:“闪电之后会打雷,这原因我知道呀!”

“呃?你知道?”

“是啊,那是因为闪电能把旁边的空炁烧得很热,一下子炸开来就像爆竹一样!”

“呵!是嘛……”

听得琼肜这解释,一向只知“阴阳相激感而成雷”这样大而化之道理的冥雨公子,倒也觉得颇为新奇;心念微动之下,便偷偷在手中朝身后遽然劈出一道火苗,焰苗极细极炽,想试试是不是真和琼肜说的一样——谁知才一施法,便听身后“轰隆”一声闷响,前后速度如此迅疾倒真把骏台给吓了一跳,直等定了定神才想起来问道:“这道理……谁教你的?”

这样高明的义理自然不可能由这样童稚天真的女娃儿琢磨出来,骏台心中一时也对那教她之人十分好奇——果不其然,刚刚问毕便听得琼肜应声回答:“这是醒言哥哥教我的!他——”

“呃!我知道了!”

见自己不小心问出这话,竟让她喜形于色说起那少年,骏台顿时神情一窒,心中暗悔,赶忙转移话题:“是啊,琼肜你看,但凡世上之事都有道理,绝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死心塌地。凡事细细想来,便觉得十分有趣。”

说到这里,白衣胜雪的雨师公子俯下身去,一脸和颜悦色地说道:“其实,琼肜你不知道,你骏台哥哥还知道很多更有趣的故事义理。不如,你这就跟我回去,到哥哥南边的家中作客,我们一起慢慢研究探讨!”

说出这样邀请之时,温文的公子彬彬有礼,正显得无比地真诚。

只是,就在骏台信心十足地等待琼肜答应之时,却忽听小女孩儿开口问道:“骏台哥哥,那你家住在南边的哪儿呀?”

“在……”

“在冥雨之乡。你听说过吗?”

骏台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毕竟,这回本来就是准备用他有口皆碑的风采博识劝导这少女弃暗投明,追随自己而去;因此自己只需真诚相待,实在不需矫言隐瞒。

只是,听得骏台这样回答,琼肜却忽然沉默下来,心中变得既沮丧又气愤:“呜,遇坏人了。冥雨之乡,不就是南海那个坏水侯手下占的地方?”

“哼!这些堂主哥哥都告诉过我,不要把我当白痴!”

正当琼肜立在碧荷之间暗地气愤,却听那冥雨乡主又是开口说话:“好吧,既然琼肜妹妹一时没想好,那我们接着再说会儿话!”

这样缓颊之辞,自然是骏台察言观色,见琼肜默然无语便猜她应该还是举棋不定。见得这样,骏台便准备跟她继续畅谈,再稍微多花点功夫将她诱引回去。

想来,以南海冥雨乡主往日坐揽云涛、在冥雨乡中面对千百仙友坐而论道的气派,今日单独面对这涉世未深的少女,只要再耐点心,多聊几句,想叫她追随自己而去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然,他现在也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必须将这女孩儿带回去,因为一来,现在南海战事已然吃紧,几日前听得战报,说是那突然崛起的少年忽在鬼方西南的南海万军丛中斩杀一名兽神,据说其时前后只费举手之劳——虽然他骏台从来都知道,那次统军的主帅祸斗神一向志大才疏,不知出于什么念头轻率撤军后,在水侯面前陈情时不免会对战事夸大其词,只是无论如何,那名列吞鬼十二兽神之四的青羊确实被斩身亡,头颅也被鬼方得去,这样一来,自然又再次证明那张姓小子鸿运当头;如果自己再不将眼前这位和他命理紧密相连的小女娃儿尽快解决,则日后必然会造成更加难以收拾的恶果。

而除了这个军族大事的理由之外,今日让他骏台如此接近地看到这小少女美玉一般的容颜,灵葩仙藻,冰华玉仪,这女孩儿的天然容颜竟让他这个自诩文采风流的雅客拙于形容,如此一来,也早让他对她喜爱入骨,只想将她早点带回,朝夕相处。

于是,在这片雨后的绿林碧荷间,颀身长立丰神如玉的神人依旧耐心地谆谆诱导,侃侃而谈;他对面那个怔然站立的稚龄少女,一双明如春水灿若天星的眸目却不住地一闪一闪,也不知是否被温润如玉的雨师公子渐渐打动……

这时候,就在这一对相谈之人的附近,也不知是否被刚才骏台随手发出的闷雷惊动,有几只白色的林鸟正在绿林中一路扑簌簌朝远方飞去,避入远处的海阔天空中。

第五章 情趣自然,怜仰不可方思

“遇到这样事儿,姐姐们会怎么做呢?”

就在骏台一脸和善继续耐心劝导时,表面不动声色的小琼肜却赶紧飞速开动脑筋,开始努力想起对策来。这小女娃儿想道:“要是遇到坏人的话,雪宜姊一定会先禀告她家堂主,然后毫不留情施法术,将那坏人冻成冰棍!说不准,还会先打那人一巴掌~”

骏台一边喋喋不休,琼肜一边歪着脑袋自个儿想象着各种可能的场景:“如果是灵漪姐姐呢?”

“嗯,如果是灵漪姐姐,一定手儿叉腰,大声命令坏蛋不许那么坏;如果不听,灵漪姐就会暗地跟踪他,看他怎么使坏!”

“魔女姐姐呢?她……嘻~大概也会一样做坏事吧?如果学不来,会叫她手下叔叔伯伯们帮她一起陷害坏蛋吧?”

“如果换了居盈姐姐……咦?”

想到那位轻盈淑婉的仙丽姐姐,琼肜忽觉脑筋一时有些卡壳,努力想了几遍,却只记得居盈姐遇到坏人时,似乎会请坏人扯坏腰带——可是解腰带和打坏蛋有什么关系?这其中关联她却一时想不起来。

悄悄晃了晃脑袋,略去记不清的居盈姐姐,琼肜又将这几位她习惯模仿参照的女姐姐们挨个想了一遍,也不知为什么,她那小心眼儿里却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绞尽脑汁静静想了一时,琼肜才恍然大悟,吃了一惊:“唉呀!除了记不清居盈姐姐怎样,其他人最后可是都喜欢了那坏蛋!”

原来,小琼肜刚才回忆雪宜灵漪莹惑那些御敌之事,大都是往日听来看来;她心目中这些典故事例,无一例外却都和她醒言哥哥大有干系。

“要喜欢上他啊……”

念及此处,琼肜忍不住抬眼偷偷瞧瞧那位正说得起劲的“骏台哥哥”,认真打量了一番,却觉得他虽然穿得好看,模样也不丑,却总是直觉着不想喜欢他。

“呜!早知道今天就不出来午睡了!”

半天理不出头绪,小妹妹心下正是十分后悔,觉得自己今天十分倒霉!

不提琼肜,再说骏台;正当琼肜郁闷之时,他却仍是精神抖擞,不厌其烦大谈人生哲理;虽有先前小挫,他却毫不介意,反还在心中责怪自己:“吓,也是我心急。这小妹妹岂是等闲之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

于是现在骏台正是愈挫愈勇,施尽浑身解数,舌灿莲花,口若悬河,务必要将琼肜打动说回!

闲言少提;虽然骏台立意不惜时间,不惜精力,但前后只不过一刻功夫,这游说之事便有了变故。话说这时,满心郁闷一脸晦气的小琼肜刚集中精神,想听听这位南海来的公子到底在说啥;刚把悠悠神思束拢回,恰听到骏台一脸温柔地问她:“妹妹——”

这时骏台已变了称呼,一口一个“妹妹”:

“妹妹啊,就和你骏台哥哥刚才说的那些自然物理一个样,我们这些神灵人物来到这世上,也都有各自的来历和目的。”

骏台又回到刚开始的话题:

“就拿哥哥来说,我这海天之南的冥雨神将,前身则是这南海大洋中的风云雨浪,古往今来历经千万年日月变化,渐凝魂魄,渐聚精灵,最后才在两千多年前成就神形。妹妹你别看哥哥我现在只像个白面书生,其实却是这南海风潮中最受人景仰的云雨造化之神——”

“妹妹啊,哥哥把自己身世说给你听,你能否也告诉哥哥你的来历?”

有此一问,正是骏台想捋清来龙去脉,从琼肜身世入手打动她追随自己而去。因为骏台先前已知道,这清莹可人的小妹妹跟那张姓少年时间并不长,前后拢共才不过两三年。对于他们这些呼风唤雨的神人来说,两三年间事只不过弹指一挥间。念了这因由,骏台心底里便打好算盘,想问明这小姑娘来历,弄清本源,才好伺机化解她那份不可理喻的死心塌地。

只是,虽然雨师神将这念头想得不差,但此刻问话时机却有些尴尬。千查万算,有一点他却算漏,那就是这无心机的纯真女孩,这些天里却是常有噩梦,总好像自己还有什么其他来历,让她十分害怕;这种感觉,就像冥冥中不知触动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机窍,现在琼肜对自己和醒言哥哥的关系正是十分敏感,总害怕哪一天两人就要永远分离——因此,娇憨少女这会儿一听骏台问到自己来历,正如触动心病,霎时变得更加不高兴。于是,等骏台问过,天真的少女并没和往常一样跟人兴高采烈说起自己小时候在罗阳山野中的经历,而是侮了小脸,晦了颜面,简单回答一句:“不知道!”

“……”

骏台正兴致勃勃,忽被琼肜一呛,除了略有吃惊之外也不气馁,依旧一脸灿烂笑颜,继续和蔼搭话:“好好,妹妹不知道自己来历不要紧——可是,我们来到这世上,总该知道自己的去处吧?”

望着眼前似乎正侧耳用心聆听的小妹妹,骏台十分诚恳地袒露心迹:“妹妹,比如我,自当年脱了混沌,离了懵懂,见识到这世上五色缤纷许多繁华乐事,便暗下决心,决心在跟随我主呼风唤雨之余,潜心礼乐之事,立志要穷究宫商、研出五音之后蕴涵的天地至理玄机。你看,连哥哥都有这样志向,那琼肜妹妹你也该知道自己将来要做啥。”

一言说罢,望了一眼琼肜,见她依旧沉默不语,骏台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妹妹啊,难道你一辈子都要跟在那位粗鄙无文的堂主身边,随着他出生入死,担惊受怕,就这样了此一生?你这样大好青春,天生地养,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世间?”

“我……”

听到这问语,原本一腔怨气的小女娃却忽然愣住。

刚才问句里,琼肜并没听懂那句“粗鄙无文”的含义;口角微微嗫嚅,静静呆了一阵之后,她那对晶亮的眸子中已蒙上一层烟雨般柔淡的水雾,瞧去正是一片朦胧。

就这样恍恍惚惚,晕晕乎乎,出了好一阵子神后小妹妹才突然出声,一派茫然地喃喃自语:“琼肜……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

茫然自语后又沉默了半晌,正待骏台想要打破眼前的静寂时,却忽见小妹妹迷蒙双眸中已是雾散重明,忽然开口坚定说道:“琼肜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当醒言哥哥的好妹妹啊!”

“!!!”

听得这样真切话语,饶是骏台公子再有心理准备,此刻也如同吃了口苦瓜一样,一时皱了整个颜面!

“小妹妹!你怎么能这么想?”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短暂见面后已被小少女深深吸引的雨师公子,闻言后正是又惊又怒:“琼肜!什么醒言哥哥?什么只是为了当好妹妹?!琼肜你这一辈子,怎么会只为别人而活?我们来到这世上,自己首先是自己,绝无其他任何一人对你来说缺不得!”

急切之时,这绕口令般的话语骏台说得如同爆豆般劈劈啪啪,一说到底毫无阻滞;不知是否被琼肜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刺激,这原本温而文雅的雨师公子说到激动之处,不知忽然想到何事,竟一时完全抛却礼仪,猛地踏前一步俯身探臂,一把抓住琼肜双肩,双目直视她高声叫道:“是不是张醒言?是不是张醒言给你下了邪术?!”

此刻骏台俊美面目倒变得有几分狰狞:

“好妹妹你不要怕!等哥哥帮你来检查;哥哥我精通术法,哪怕就是费上千年万年,也要帮你驱除那惑人的阴术邪法!”

说话之时,不知不觉这激动的雨师公子便摇动双臂,将琼肜柔嫩双肩使劲摇晃;也难怪这雨师公子激动,所谓关心则乱,开始没听到琼肜这些疯话,还还太没想到这茬;现在亲耳听这小囡说出如此奇怪费解的话,机敏睿智的雨师神立即便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事实:她口中的那“醒言哥哥”啊,智谋如渊、神力如海的上古神猿被他杀害,心性狠厉、噬鬼如豆的兽神青羊被他杀害,桀骜不驯、四分五裂的岭南妖族被他收纳,名驰四海、目无余子的四渎龙女为他逃婚出走——如此的“醒言哥哥”啊!

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这一连串“事迹”,雨师公子便忽然如若癫狂。只是,看似失态之余这骏台却在心底一丝苦笑,笑自己平素空有智慧之名,却直到这时才想通其中关窍。只听他如同连珠般急速问道:“你说,快说,他平时对你做过什么?每天喂你吃什么食物?有没有逼你练什么奇怪功法?你快说!”

一边竹筒倒豆般连声质问,骏台一边将琼肜双肩晃得更加厉害;此时他双臂中的少女已如风波中小舟一叶,看着这原本温文的公子目瞪口呆。而骏台急切的话语还没结束:“小妹妹你听我说!你那个哥哥绝不是好人!张醒言,他阴险狡诈凶狠毒辣卑鄙无耻下流狡猾!琼肜你一定要相信我!张醒言他——咳咳!”

骏台咬牙切齿一连串骂语出口之后,忽然望见小女娃怔忡的眼神,也猛然惊悟,赶紧又和缓了语调,重新谆谆教诲:“妹妹啊,你年纪还小,恐怕没听过这么一句话,那就是『试玉要烧三日满,识人须待十年期』;你现在和他才认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