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此时,总算是风平浪静;醒言驱马到得近前,在灰亮的天光中看得分明,原来这两人竟然都是自己旧相识:那位身形高大的红脸膛道人,自己以前曾在罗浮山上见过;当时他正带着琼肜去跟飞云顶求情,请求掌门开恩让小女娃留下;当时这红脸道人,正驱着一只白额吊睛猛虎,在掌门轩房中跟大家自称“伏虎道人”。

他身旁那位仙风道骨的素衣道者,醒言同样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和灵漪赴会南海观赏海昙花,正碰得这名号称“流步”的海外仙客用两只奇禽蛮蛮鸟代步;现在想来,好像当时还出了点事故。

这一来,既然都是旧相识,等两相见面一说清,双方顿时嫌隙尽释。着人将那只凶猛的踏水黑豹圈住,醒言灵虚便邀流步仙赵道人一起到一处风波较为平静的海礁旁驻足,听他们叙说详情。

等听这位灵虚老友赵真人详述,醒言几人才知道,原来到今日那中土原本近似一盘散沙的闲散道家教门,到这时也终于达成共识。他们确定,几月前岭南同门遭受的那场冰天冻地、六月飞霜的大难,并非是他们教门有人做下十恶不赦的罪行;同样那什么所谓“神罚天谴”的传言,在这些才智出众的教门菁英详查下,也都确认并非事实。

因此,等往来串联,甚至召开连绵十数天的闭门会议,最终这些道家同门才得出结论,应该增援。于是就在大约一个多月前,天下几个主要的道门,譬如鹤鸣山的天师教、委羽峰的妙华宫,尽皆精英尽出,从各地先后赶往岭南罗浮,汇聚上清,决计等那南海恶神再度攻来时,一齐同心御敌。当然,所幸的是果然和消息传闻一样,那些南海恶龙果然被四渎打得几无还手之力;这天下众教门汇聚罗浮半月有余,虽然整天枕戈达旦,人心惶惶,但却始终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此后又等了几天,到了近几日,等四渎龙君传诏四方,这些保卫罗浮的道子自然也听了这消息,因此简单商量一下,便由罗浮山新掌门清河真人牵头决定,准备派出一部分人手前来南海支援。如此议定之后,他们便先派那位和灵虚真人、醒言堂主都相熟的赵道人,先来南海探路交洽,准备问明各项情况后大队人马再向南海进驻。

在这番一本正经的禀述报告中,爱好驯兽几成痴癖的赵真人,还是被灵虚真人几次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便道出这一路上一些实情。

原来这赵道人,虽然日夜兼程,却仍痴迷驯兽之术,一路驯化他那只颇通灵性的黑豹,准备看看是不是这回能顺道驯服。而那位灵虚以前并不相识的流步仙长,也是赵真人在驯豹途中识得,只不过稍一交谈,便发现两人嗜好相同,不仅都喜爱驯化、亲近兽禽,而且都对个中之道大有心得。因此,这二人顿生相见恨晚之心,不仅称兄道弟,稍后那本来习惯云游四海、从来不拘形迹的流步仙人,还花了几十文钱买了身半旧的道服,和赵真人一起向南而行,准备来南海中援助四渎。

除了流步仙这回前来的因由,在灵虚子一番旁敲侧击和“伏豹道人”赵仙长的高谈阔论中,醒言还得知,原来这当年的“伏虎真人”今天的“伏豹道人”,本名赵大通,除了伏虎伏豹之外还有个固定不变的道号,称为“三景道人”。

有此三景道号,实因这赵大通赵真人,虽然一身降豹伏虎的本领还很有提升的潜力,但他在那道家幻术上的造诣,已经是出神入化,独步天下。和那些同障眼法差不多的幻术不同,赵真人的幻术能够幻化有无,往来虚实,在当今道门中几乎已可称为神术。具体而言,赵真人最拿手的幻法神术,和他道门老祖传说中一样可以一气化三景,极天极地,无边无涯,分别现月轮呈瑞之景、日曜洞明之景、星芒焕宝之景,这三景尽皆光明正大,照耀无遗,直教人无处遁形。若法力不深,心志不坚,堕入这三景之中必死无疑!

只是,虽然可称当世道家泰山北斗的灵虚真人介绍时,对老友这三景幻术颇有推崇,但在醒言看来,这三景真人赵大通言语神情流露出来的,却是对自己那神乎其技的三景幻术并不在意,反倒始终不遗余力地跟别人吹嘘他驯兽之术如何出神入化,数说种种不堪推敲的成功事迹。

见得这得道真人说话时,各项言语神情都是自然流露,绝不做作,到最后便连这从来聪睿机敏的少年也有些不敢确定,只觉得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说不定那肤浅的表象下还蕴藏着什么深奥的寓意,看不出来只是因为他这样的后生小辈道行不够,不得妄测。

只是,虽然醒言认定眼前古怪行径只是奇人异士嬉戏风尘的游戏之作,但却觉得他们是不是装得太过?此后一同回返伏波大营途中,为了安全起见,那头凶猛的黑豹任谁都不听摆布,最后还是由一众妖灵水卒制服,之后它才乖乖跟大队人马一同返回驻地。而那位流步仙,等醒言等人恭声请他一同回转四渎大营,去见龙君,这位神姿飘逸的潇洒仙客刚刚才从风尖浪头上飘然起身,准备驱动坐骑乘雾而去,谁知道不知何故脚下一滑,竟两腿劈分一个仰八叉,“吧唧”一声摔在海浪波涛之中,正是狼狈之极!

见流步跌倒,众人大惊之下赶紧向前,将这仙人扶起细问缘由。听过流步解释,才知道原来刚才事故只是偶然,不过是因为流步那两只原本一直驯服的坐骑蛮蛮鸟,可能今天有些倦懒,才不小心在起步之时让他脚下稍稍一滑——听得这解释,除了那少年之外,众皆释然。当然此后这流步仙,恐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暂时弃了代步神鸟,只略略施展些神行之术,和众人一同往南边飘摇而行。

军伍回转,一路无话;在整个返程途中,队伍里只有一人思潮起伏,十分慨然。

此人正是三景真人赵仙长。碧波翻卷白浪纷飞之中,道德高深却又性情豪烈的三景老仙长,此刻侧脸望望身边那位缓辔陪行的英武少年,再看看身前身后一队队井然有序默然前进的玄灵兽卒,他心中竟忽然有万千感慨:“唉,这四海小堂主……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化威名;想我老道刚才和人争执,提了灵虚老友竟没什么人认识;直等托言说出这张姓少年乃是我师侄,这些凶神恶煞的悍卒才撤下刀兵。”

想至此处,望望四周,三景赵真人又连叹两声,更加慨叹:“唉,和我这『师侄』一比,我这一大把年纪算是白活。”

“要是哪一天我也能像他这样,让这许许多多禽灵兽精俯首帖耳,真心驯服,便可觅一处仙山洞府,世外桃源,忙时闻鸡起舞,闲来对牛弹琴,烦闷了便朝河东狮吼——唉!如此赏心乐事,极乐生涯,怎不叫人心生羡慕、顿起那逃名遁世之心!”

第十二章 纵马踏星河,长剑倚天外

在醒言将赵真人和流步仙接到伏波岛四渎大帐后,老龙君也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隆重接待。

此中种种款洽细节自不必细说,大约就在这天下午未时之中,喝了些龙族佳酿的赵道人和流步仙,兴头正高,不管先前路途辛苦,当即告别龙君,不用黑豹、蛮蛮代步,各施神通,一溜烟往北方去通知那些还在郁水河出海口等他们消息的道教弟子。

没了牵挂,这两位得道高人脚程委实不慢。到了这天深夜子时,他二人便把那一群前来支援的道家弟子悉数带来。虽然到时已是深夜,伏波岛仍是灯火通明;龙王大帐外宽阔的空地上,各样的美味珍馐如流水般排下,蒲团座席间妖神灵将济济一堂,由四渎龙王亲自主持,一起给这些中土凡间而来的道子接风洗尘。

在筵席四旁高挑的火把灯光里,醒言看得分明,这回赵真人领来的老少道人大概有三四十名,仔细看看,其中还颇有几位自己相熟的故人。比如,人群中有本门华飘尘、杜紫蘅两位道侣,有天师教林旭、张云儿夫妇,还有那妙华宫的卓碧华和南宫秋雨。

说起来,经历几月几年之后,再在这涛声满耳的南海大洋中见到几位道门的故友,醒言一时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记起那罗浮山中会仙桥畔,和这位容光娇艳的杜紫蘅初次冲突;记起千鸟崖明月清风里,和这位飘逸出尘的华师兄对月把酒——现在他们俩已结成情意绵绵的伴侣。再记得两三年前南海郡揭阳县火云山中,和那个处处逞强的天师宗道友林旭并肩作战,还有他旁边这低眉顺眼温柔如水的张云儿少女——当时只知懵懂,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候似乎这天师教主之女,对自己还颇有情愫;只不过物是人非,现在她已和师兄结成夫妇。

还有那罗浮山岚雾缭绕的清幽山道里,委羽山的多情公子南宫秋雨,曾对自己四海堂中的梅雪仙子一见倾心,到现在再见时,细细打量他满脸憔悴,恐怕这南宫秋雨,对几月前那噩耗的悲痛并不在自己之下,面如死灰,直引得旁边那位妙华仙子满目温柔,时时看他——谁曾想到,现在这目光温柔满含体谅的出尘仙子,当年是那样的心高气傲、冷若冰霜;当年里,在自家那马蹄山破败草庐里,她还曾差点被她师叔许配给自己。所有的这一切,现在想来都宛如梦幻;看来斗转星移、流年似水,这时光总能轻易改变一切,冲淡一切;几年后再相逢时,双方便已如隔了霄壤。

当然,醒言并不知道,他看那几位故人时有这许多感慨,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那几个道门故友,看他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在这样幕天席地的筵席间,他们发觉,饶是这道家同门的少年多自谦抑,却仍如众星捧月般光彩夺目。无论是席间那些传说中的水族神祗,还是那一个个面貌凶恶桀骜不驯的妖怪,一旦提起“张醒言”这三字时无不赞颂,种种离奇的传奇在席间众口相传,一杯杯美酒被座客们殷勤奉上;便连那席前助兴的歌姬神女,也不觉在轻歌曼舞时朝那少年靠近。

而除去所有这些,这往日不起眼的少年今天最大的不同,便是他身旁那位殷勤相陪的龙族公主。这位早有耳闻的四渎娇女,此刻亲见,果然是无比惊艳,只觉得神女居处神光离合,其他所有女客都黯然失色,那雪裾仙纱下冰肌玉骨,坐处如绕云雾;漾动的光影里眸如凝光璧月,靥若丽彩霞色,绝世无双的秀曼风华下无论一微笑、一颦眉、一抬手、一侧首,都似乎洋溢奇异魔力,骄矜傲慢,俯瞰众生,让人在不敢仰视亵渎的同时,却又忍不住要偷眼瞻看——所以那张姓少年最为神奇之处,便在于他现在饮宴交际之时,竟能和这样绝不得轻亵的女神言笑自如,习以如常!

“他是上清宫那个张醒言张堂主吗?”

座中许多道友仙长反复观察,不知在心中几次怀疑!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酒至三巡时那宽袍大袖言语温文的神样少年,在一众妖灵水神的劝掇下欣然仗剑而起,飘飘离席,跨步到半空中萧然起舞,向这些新来助战的同门故友舞剑祝酒。

在这样铁划银勾的半空剑舞中,酒至半醺的少年放浪形骸,在满空流窜的神剑电光中宏歌一曲,颂的是:“海犀半吐传真句,翠浪连天,仙剑飞如雨。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去。

凤台瑶筝送酒醴,醉到天瓢,云中观雕戏。

此会未阑君须记,霜刃几度吹红雨……”

歌唱之时,满席众将尽皆击节,响亮整齐的节拍里中原本豪雅兼备超凡脱俗的唱词,竟显得雄壮恢宏无比,只听得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锋陷阵、斗法对敌!

在这时候,也许席中谁也没想到,期待中的激烈战斗这么快便告到来。才在第二天凌晨,便从新近归顺的神牧群岛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南灞、桑榆、中山三洲,又反了!

话说这日,刚当曲终人散,便有几位喋血突围的神牧岛武士,在一队四渎甲士的护送下来到伏波洲大营跟龙君报告,说是就在昨天夜里,那神牧辖下的三洲海猿族长枭阳,带着十几个武士前来神牧岛,说有要事禀告神牧岛主雍和,没想到议事之中竟遽起发难,杀害许多神牧长老——

事后说起来,那南灞三洲要反也不是没有丝毫预兆。那神牧岛主和一众长老都是老谋深算,南灞三洲就在眼皮子底下,事先也都看出些蛛丝马迹。自从那日天象大变之后,雍和便发觉,自己属下那三洲的首脑似乎在跟孟章势力暗通款曲,手下的武士也都蠢蠢欲动。虽然有些蛛丝马迹,但一直也找不到明确证据。而到了这当儿,这神牧族长雍和也是知天命之人,对眼下四渎欲清明南海之心毫无二意,自降了之后便真心替四渎出谋划策,希望早日结束这场战争。因此,昨晚他一听说那位南灞族长枭阳只带着少数几个随从,前来自己岛上跟自己议事,想想这是自己世代居所,不该有什么差池。于是他便不虞有他,反而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跟那枭阳仔细周旋盘问,弄明白他心中到底如何打算。

只是,正所谓“有心算无心”,饶是雍和有些提防,也万万没想到南灞桑榆三洲重新倒向孟章的速度如此之快!这一回前来,那悍将枭阳随从中竟混着好几位水侯贴身龙麟近卫,一个个魔武双绝;当时在狭小的议事厅中暴起发难,近战中竟几乎无人能敌,将与会的这些擅长法术的神牧族长老大部击毙;遇难众人中,除了神牧岛的长老之外,还包括几个四渎派去参与神牧岛一岛三洲布防的水神灵将!

到最后,在这场惨烈的叛乱之中四渎一方竟只有雍和跟另外两个长老逃出!

当然,这一切自是早有预谋,其后的攻略自然滚滚而来。就在枭阳率人出其不意地发难之后,南灞、桑榆、中山三洲的海猿战士云集神牧岛外,鼓噪叫嚣,意图里应外合,一举将神牧岛攻下!而这时候南方孟章龙军,也依照约定向神牧方向鼓浪前进,准备配合枭阳叛军一道将这神牧群岛一岛三洲拿下,从而在环海岛链的最东端将四渎、玄灵布下的包围圈撕开一个裂口,为日后的反击占下一个重要的基盘!

只是,虽然他们设计巧妙,种种细节也设计得出人意料,但他们的对手也不是等闲之辈。那位四渎龙君,自从神牧一岛三洲不费吹灰之力降服之后,饱经沧桑的老龙君便觉得此事进展太速,日后反而容易生出变化。云中君看出,虽然一样降服,但那神牧岛旭日重光族,种种言行举止都表明真心拥护;而那些海猿神将,貌似恭顺,其实桀骜,一有风吹草动便可能蠢蠢欲动。

因此,在他们归降之后,云中君便在神牧各岛附近驻扎下重兵,布下好几道防线;特别在西南海面上,更是水寨密集,成为四渎方面一处重要的屯兵大营。这样布置,一方面保证将来方便与鬼方联手攻击,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变生肘腋——这样未雨绸缪的布置,今日终于派上用场;尽管南灞三洲旧部和孟章水侯悉心谋划,但那数万力量强大的四渎龙军始终无法绕过。

因此,等他们冒险计划接近成功,当枭阳预先布置的海猿战士开始围攻神牧岛之后,形势却渐渐发生了变化。原本计划悄悄潜来的南海援军,很快就被四渎斥候发现,双方一场激战,僵持在神牧群岛西南六百里的地方,始终无法靠近;而神牧岛上擅长法术、号称“旭日重光神族”的神牧海族,在刚开始的慌乱过去之后,也开始进行有组织的抵抗。也不知是否因为背水一战,这千百年来统领三洲的神牧法师,虽然人数不多,却将十倍于己的猿族悍卒挡在神牧岛外,让他们始终无法登上海岛一步,接应他们首领一起作乱。

于是,综合了所有这些因素,四渎防军一路反攻,到了这天上午,不仅枭阳叛军没能踏上神牧岛一步,反而他们原本混上岛的枭阳首领还有那几个龙麟卫,最后还被打得筋疲力尽,差点被捉住。

到最后,枭阳等人只得黯然退出神牧岛,收拢残部一起朝南灞三洲退却。而他们最大的希望、那些预定前来接应的南海龙军,这时也被越聚越多的四渎龙军挡住;一番殊死搏斗后,只有一部分最擅深海潜行的海神兵卒冲破天罗地网,来到南灞三洲与枭阳叛军会合。这样情形,倒像市井间“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谚语,经过前段时间的进取,在这南海北疆一带,已经被四渎龙族牢牢控制;这番叛军作乱,所有南海的力量都觉得对方兵力有增无减,源源不断。

这样情势下,此后四渎龙军又穷追猛打,不到两三个时辰,便将枭阳叛军赶入三洲最南端的桑榆洲中,再也动弹不得。

取得这样重大战果之后,那些退入桑榆一洲的枭阳残部和南海援军,便全都剩了精锐将卒,而且被迫聚拢后竟然数量不少;因此,在他们退入经营已久的桑榆大洲作困兽犹斗后,四渎龙军竟再难前进一步。于是,此后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各自等待双方的后援力量来到。

这种情况下,四渎这方老龙君当机立断,立即委派张醒言率领妖族水族各部,携带攻坚器械,尽速挥师桑榆洲,力求将枭阳叛卒和南海援军尽快歼灭——

正是这场战斗,犹如吹响了整个南海战争中最惨烈征战的序幕号角,从此后烟波浩渺的南海大洋中翻天覆地,再不复旧时景色;而那些自告奋勇随军攻击的中土道门弟子,也将在这场由那个叫“张醒言”的同门弟子一手指挥的血战中,见识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地!

正是:

势如云电飞三凤,态似宝铗九龙吟!

《仙路烟尘》第十九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二十卷:

“好乘长风破巨浪”

第二十卷 好乘长风破巨浪

第一章 不测之端,种于一捻傲骨

围剿桑榆洲反叛残部的战斗,在这天下午申时开始。

日辉西斜之时,张醒言所部妖神大军便从伏波三洲兵营倾巢而出,浩浩荡荡朝东北方向的桑榆大洲火速急行。匆忙行进的队伍中,那些新来支援的道家弟子,也随在这回征战的主帅张醒言身边一起出征。

也许,在这样苍茫海天中急行的出征,对于他们那位同门张醒言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没多少出奇;但对林旭、南宫秋雨等人来说,仅仅是这海面、海下、天空三路齐进的壮观奇景,便足以让他们一路惊叹,激动莫名。

新来海上的道子,抬头望望天上,只见黑压压的猛禽战士如乌云般忽聚忽集;身周左右的海浪波涛中,各式稀奇古怪的兽怪水灵执械而行;脚底深蓝的海水中,则是一路沸腾,不时有面貌奇特的水族海灵突然钻出,跟身边那位披挂整齐的少年喁喁而言,然后行个礼复又钻回海水中去。

只是,置身于这样百世罕见的海空军伍,再望望身边四周漫天遍海的妖灵水怪,这些道门俊杰激动之余,便不免也觉有些尴尬。谁能想到往日一心要执剑卫道、除怪灭妖,却有一日竟要与妖怪为伍,而数目还如此庞大众多?!

留意到他们面色古怪,那位往日的同门少年倒没想到这上面去;他只以为这是身边这些同门师叔伯、师兄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妖神大战,可能有些紧张,于是便一路安慰,告诉他们这场战斗实力悬殊,教他们不必担心。

相对华飘尘、南宫秋雨他们,醒言已算是久经战阵,便又一路耐心地告诉他们种种战斗技巧。比如,过会儿和敌人短兵相接时,他们这些陆上来的道门弟子,一定要记得御气立在离海面三四丈高的空中,这样不仅可以眼观六路、耳目灵通,还可以提防从海面下忽然蹿出的海怪突袭。

不过,虽然这般讲过,等快到桑榆洲外的战场时,醒言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把这些同门留在自己身边。于是,当这些道家门徒已被醒言说得跃跃欲试准备将一腔除妖卫道之心应用在对面那些反复无常的海猿妖怪身上时,却被他告知,说是过会儿战斗开始他们暂不必冲锋陷阵,只要留在他身边,居中策应,保卫这中军统帅的安全。听得这样建议,这些新来的道徒望望少年身边与他同行的龙女小女娃,还有那老态龙钟好像一路都在打瞌睡的谋臣罔象,于是这些人在并不知十分底细的情况下,一时倒觉得醒言这提议十分必要,这中军充斥老少妇孺,确有重点保护的必要。

闲言少叙,这一场扑灭叛乱的战斗,在申时之末正式打响。

不知是否感应到弥天漫地的肃杀之气,这天里的夕阳黄昏好像提前到来。当林旭等人越过前面密密麻麻的军伍,隐约看到前方那海波中隐约浮现的黝黑大岛时,四下正是残阳如血。赭红的夕色,将原本锃明洼亮的盔甲兵刃涂成了血红;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的各色旗帜,也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

“好个奸贼,果然死不悔改!”

听完前去劝降的军士带回的报告,年轻的统帅在帅旗下怒喝道:“反复无常的小人,既然不知死活,那今日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对方的反应和四渎龙君所料不差,那后续的步骤也按老龙君嘱咐的方略来。笼罩在四灵神甲散射出来的灿烂神光中,少年统帅跟三军将士喝令,令他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格杀勿论,消灭一切意图抵抗的叛军。

主帅一声令下,战斗就此开始。数量庞大的讨伐大军在桑榆西南展开,各种排兵布阵的命令从在各级统领口中一级级传递下去,转眼这妖神混合的大军兵锋便直指桑榆大洲,如一只握好的巨拳,只需主帅一声喝令,便可将眼前这巍然浮现的海外大洲砸个粉碎!

而这时,那些负隅顽抗的海猿叛军也做好殊死顽抗的准备。

在他们首领枭阳的命令下,精锐的海猿战士已布满在四渎一方可能登陆的海滩上。最精通水性的族灵,拿着最好的兵器,隐藏到浅滩外海水中高耸的鲸砦内;就连族中经过上午连番杀伐已经所剩不多的老弱病残,也都各个发放了强弓硬弩,发派躲藏到岛中央纵横交错的壕沟堡垒中,准备用它们这族天生的善射异能,让那些胆敢进犯的侵略者同自己一道流尽最后一滴血!

对这些负隅顽抗的海猿叛军而言,身后已没了退路,正是要背水一战;而他们只要多撑得一时,便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因为在南方,那些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仍断续传来,表明他们真正应该效忠的雄主孟章,仍没放弃,仍在对他们努力救援;而他们一旦突围而出,无论剩下多少人,都可给所有注视着这场南海争斗的势力莫大的昭示:南海旧部仍然心向孟章;往昔的水侯对他们仍未放弃。

这样一来,也许人心相背或有转变,将来的战争结局仍未可知。

只是,他们这样的如意算盘,也有些一厢情愿;谋略过人的龙族军师怎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次一个小小的桑榆洲,便让战无不克的未来龙婿统大军前来,便已是想明明白白告诉这些仍在幻想的叛卒,要么当机立断立即反正,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既然桑榆叛部誓死反抗,那之后的大战便不可避免的到来。面对着桑榆洲外耸立如山连绵若川的海鲸骨砦,四渎搬来数十架从后方运来的攻城器械,名为“千叶火轮梭”,正对着如山川般护住桑榆海滩的巨鲸骨架一字排开;随着负责这些器械的四渎灵将一声令下,顿时千万点火光如蝗阵般掠过夕云如火的上空朝对面密集飞去,转眼之后便砸在那些坚固的鲸砦上!

云空下,这些中原四渎的能工巧匠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火梭,带着夺人心魄的啸音一齐砸在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鲸骨上,顿时便燃起冲天大火;原本雪白的森森鲸骨眨眼便被烧红烧化,一段段燃烧的骨骼残片如一只只蛾子四下飞散,落到动荡的海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而枭阳等人费心立起的鲸骨海砦,为防止来犯之敌从宽阔的骨骼间攻入,还特地别出心裁的搭配好鲸骨的尺寸,大鲸套小鲸,重叠交错,让这些御敌工事只留下小小的缝隙,根本不容一人过。只是现在,更多的火梭却从这些看起来并不宽绰的鲸骨缝隙中从容钻入,直接射在那些鲸骨中正不断放箭的海猿战士身上,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这些鲸砦中的射手便在千叶火轮梭巨大的冲击下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只这开始一轮攻击,原本气象清明的桑榆洲外便大火熊熊,烟气氤氲。冲天的火光,掩盖了西天的残霞;燃烧的碎片落入海水时激起的青烟黑气,就像天边的乌云一样,渐渐笼罩住整个桑榆大洲。

奇异的轮状兵械射完所有的火梭之后,庞大的军伍便肆无忌惮地越过它们,直面已经失去保护的桑榆海州。

被千万只火梭扫过一回,此时桑榆海滩附近那些残余的海猿战士已经基本一个不剩;他们不是当场死于非命,便在刚才那些奇怪的“火箭”齐射中没命地后退,躲到飞蝗一样的火梭射程之外。因此,即使这些力大无穷目光敏锐的海猿战士再是善射,现在也威胁不到那些远在岛外的四渎将士。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时,动人心魂的鼍龙战鼓终于敲响;随着一声声越来越密集的鼍鼓鼓点,正式的冲锋终于开始!一只只身躯庞大的望月犀牛,冒着箭雨,不顾伤亡地奔过海滩的浅水,带着它们身上的骑士撒腿向前冲去。一只只硕大的铁蹄,仿佛踩着身后“咚咚”的鼓点,砸在海州坚硬的石地上,发出更加惊心动魄的声音,和鼓声汇聚在一起震动着整个海岛,仿佛这巍然耸立海中的大洲不知何时便会分崩离析!

而这些发狠狂奔的犀牛身上,坐着更加凶狠的妖族骑士,一个个狰狞着面目,口中发出狂野的呼喝,“妖主”、“妖主”,仿佛呼喊着妖族新主的名号更能增添力量,一个个如虎添翼,高举着雪亮的战刀朝那些负隅顽抗的叛军杀去。

而在他们对面,面对这一股疯狂的妖族铁骑,这些出身海洋的部落都有些不知所措。除了先前耳闻,他们中有谁曾亲眼见过这样百折不回磅礴向前的铁骑洪流?面对这样惊人的声势,原本准备殊死抵抗的叛乱军士中,已有不少开始隐隐后悔;那原本紧紧握住弓箭的手掌,也不知不觉有些发软。

不过,此时害怕后悔也没什么用了;面对眨眼就到眼前的迅猛妖骑,除了抵抗别无其他生路。于是,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弓硬弩仍然按时发射,就如同先前对方砸来的那千万朵火轮梭一样,锐利的箭簇破开空气,带着恐怖的嚣叫朝敌手密集飞去——只是就和刚才那第一轮意图阻止犀骑登陆的箭雨一样,这些往日驰名南海的强弓劲努并没给这些如风飚般狂卷而过的妖骑多少实质性的伤害。现在这些玄灵妖族充当死士的冲锋骑士,装备已今非昔比。他们手中,再也不是开始那些粗疏低劣的次品铁刀;资源丰富技艺精良的四渎龙族,已给他们换上玄铁打造的钢锋战刀。握着前所未有的宝刀,往往这些大力的妖灵一刀下去,敌人便被连盔带甲劈成两半!最重要的,除了右手重刀之外,他们左手中还扣着东海水族特有的硬贝盾牌,可以随时挥舞抵挡刀枪箭矢。

因此,即使枭阳手下最善射的神射手,在犀骑冲锋中最多不过射下一两个疏忽的妖族骑士;更多被掀下马的,则是这边海猿族中的勇士不顾性命地飞扑而上,将这些凶悍的陆地妖骑拉下马来,拖倒在地。只是,冲锋而来的犀骑实在太快,当它们如一阵旋风般从岛上刮过,最后掉队的其实并没几个;少数几个被拉下马的,除了被海猿手疾眼快砍死的几个,其他都一骨碌爬起,随手砍翻附近的几个敌人之后,也不恋战,各个现出原形,四蹄如飞,一溜烟地去寻自己大队人马了。

于是转眼之后,这一波犀骑的攻击便告结束。眼见着这些犀骑直来直去,如一阵风刮来,又像一阵风般吹去,转眼就消失在身后岛外的烟波中,固守桑榆洲的战士们便不知这些战力占优的攻击者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即使在刚才那轮攻击中死伤不多,这些南灞三洲土生土长的海猿部族精心布下的防御阵势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犀骑如风飚般过境,原本张弓搭箭的战士并来不及放下弓箭拔刀相向;眼见着敌人转眼就到了眼前,无论如何也只好丢下弓箭没命逃跑。因此,原本近战远箭层次分明的海猿阵型,到此刻已被刚才的冲击破坏殆尽。

而这时候,真正清扫绞杀桑榆叛军的主力,已完成最后的冲锋准备。在刚才那一小片刻,随同大军前来的上清七子,已合力完成一个强大的道法,“坚波固海”。就在直来直去的犀骑大队冲入对面岛后海波中一个个洄游之时,整个桑榆洲外正对着四渎大军的西南面,原本动荡不住的海水已奇迹般如明镜般平静;汹涌不停的海水表面已如蒙上一块坚韧的牛皮,无论鹰爪狼蹄如何践踏,总是不滑不陷,只像踏在鼓面上一样“咚咚”有声。

这样神奇的道法,正是上清七子目睹这些天来的大战,悟出在这样宏大的战争中,面对那些身具法术的南海异族,单凭一己之力御剑杀敌,于战局并无太大影响。因此这些天里,他们几人抓紧时间悉心钻研,意图研习出一种能辅助大军攻击的道法。受上回醒言冰冻海面帮助妖骑起跑攻杀的启发,最终他们真个研习出一套辅战之法,集上清多种密传之术,创出一种坚波固海之术。一旦这法术施出,这海中便结成坚硬水皮,走在上面如履平地!

此时这几位一心协助四渎攻伐无道的上清道子还不是十分清楚,正是他们这样看似无关大局的战术细节,却影响了今后海陆势力的此消彼长。陆地人类妖族,一直面临着像孟章那样可以从河川天空自由攻击自己的危险,但有了上清宫这样的坚波固海法术后,今后再面对这些海族的侵袭之时,便不再只能被动地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