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醒言亲来将自己搀起,龙灵不再复疑,当即站起身,满脸堆笑,正要剖白,却被张醒言抢过话头说道:“龙灵前辈,前番征战,多有得罪,还望前辈恕罪!现下有幸干戈化为玉帛,那舍妹前回叨扰走的丹丸,这便还你!”

说着话,他便探手怀中,将先前琼肜献来的龙丹掏出,托在手中郑重递还龙灵。

醒言这样举动,对龙灵来说自然是天降之喜!虽然他这龙族内丹不似凡间狐狼之类离身必死,但毕竟折损功力。即使不计较这些枝节,也算是奇耻大辱。因此醒言现在二话不说就把龙丹还他,毫无贪恋不还之念,龙灵子自然十分感激。当即宾主俱欢,先前双方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有龙灵带领,南海众臣自然云从景行,当即这些南海的栋梁们便随醒言一干人到龙王大帐中相聚。等稍稍喝了几杯玉液琼茶,那先行进帐的伯玉便跟云中君说起纳降的事宜。龙神公子毕恭毕敬地将降书顺表奉给旁边的四渎侍臣,由他们转递给云中君,请他御批。

话说这时的正式书表,卷中皆用泥封。像南海龙族这样身份的,表册泥口皆用最珍贵的紫泥,上面再压上凤凰之形,十分精美。等云中君接过伯玉的书表,略看看封口的丹凤紫泥,便应手破开封口,将整卷碧玉竹简摊在案前观看。

只见这卷在一起的降书顺表,其实共分四封。第一封是南海降服的正式文告,第二封是伯玉的“罪己诏”,第三封是历数战争祸首孟章过错的行文,最后一封则是南海给予四渎、玄灵赔偿的详单。

这四封降书里,那第一封正式文告乃是必有公文,只按惯例,不必细说。而那什么伯玉的罪己诏也是走走过场,这南海大战起源经过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有这罪已诏,不过因他现在是南海的统领而已,大抵也是象征意义。相比而言,那历数战犯罪行的表文,倒算是言这有物;虽然措辞狠厉,什么“心如虺蝎,性比豺狼”、“近狎邪佞,妄害忠良”、“神人共忌,天地不容”,这些刺眼的词儿安在孟章身上,大抵也不冤枉他。不过,这表上罗列的孟章罪行倒有百来条,密密麻麻列数下来,真是多如牛毛。这些罪名云中君大致看了,很多就是夸大其词,罗织罪名,倒真有点冤枉那个前水候。

比如四渎龙君看到这么一条:

“赋子(指孟章)生即邪淫,寝宫名『临漪』,与四渎公主芳号谐音,即知其非分之心,一览无遗!”

这条老龙君看了,细细一想,便记起这南海龙域中的临漪宫创名还在自己孙儿出生之前,当即便哑然失笑,示意旁边侍臣取过刀笔,将书表中这条划掉。像这样又划掉八十多条,剩下的也就差不多,如此之后便可示之四海,明白四渎玄灵并非妄动刀兵。

除此之外,最后又见这伯玉献上的南海战败赔偿列表,其中尽是金珠宝玉之类,数额惊人。原来这海洋中最易出珍宝,那龙宫自古便是世间最富庶之地,因此这赔偿列表上真是琳琅满目,什么华珰玉瑶,紫贝雕鳞,玄翠缥碧,明珠珊瑚,鲛绡珧丝,黼锦缋绸,种种珍奇之物不可胜数,若真计较起来何止富可敌国!于是当龙君御览之时,醒言在旁边相陪用眼睛瞄着了,也无法自控地直咽唾沫,十分眼热。

不过,这些让后生小子十分心动的珍宝,那富有四渎的老龙君却不十分放在眼里。要不要接受赔偿,老龙君早已成竹在胸,当即只看一看,便将表册递还伯玉,声明这些赔偿一概不要,还都发还给南海中那些战死战殁的军卒,处理善后事宜。至于四渎还有玄灵的犒赏,自有他云中君开放龙王宝库,犒劳三军。

说不得,此后一番推让,那龙君坚辞不受,最后伯玉等人见他意诚,也便作罢。这样一来,在场所有南海君臣便真心感激,再无异念。

处理完这些纳降交接的文牍事务,龙中群率众走出营帐;等到大帐之前,龙君忽然现出法身,浑身金采缭绕,祥云飞舞。飞在空中对着四方将士洪声宣告:南海战事,自此完结!

话音一落,举海沸腾,无论敌我双方,南海、四渎还是玄灵,人人鼓舞,个个欢欣,无论人、神、妖,还是鲸、鲵、鲨、鳠、鳍、鳣、鯟、鲉、鲛、鳐、鯩、鲤、鲢、魮、螭、蛟、虬、蚴、虭、蛣、蚖、蚶、虾、蟕、蠵、龟、鼍、鳌、赑、屃、鳖、珧、蟹、鶠、鸿、鹄、鸥、骕、骦、鹏、鶬、鹰、隼、雕、豚、豨、狐、狸、虎、豹、猿、猱、尨、兕、狼、猞、猁。鳞千其族,羽万其名。天上海下,举共欢腾!

罢兵收戈之际,盟誓同心之时,早已阵列的军乐又举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鸣鼓震海,磬响凌云,千人唱,万人和,普天同庆,沧海齐欢!

再说云中君,当群情激奋,略略平息,便在空中向三方将士作一番宣言,表明心迹。与往日檄文骈四俪六的古雅文辞不同,此番云中宣誓他只用寻常比喻朴实说明。

云中君说,古晹谷之滨,有富饶浅海滩涂,其中海带繁茂,海藻密布,因饵食丰富,游鱼往来其间,悠然自得。如此经年,有一日数枚海胆飘来,在此处落足。众所周知,海胆生性最嗜海带海蕨,进食从无节度。而海胆又浑身硬刺,晹谷滩涂中并无天敌,于是它们便啃食海带,毫无节制,并大量繁殖。过不了几年,便让这原本海带飘摇、美丽富饶的晹谷渐渐荒芜,游鱼纷纷逃离,海带海菜灭绝,到最后这浅滩海底成了荒芜沙地,只剩下没了任何食物的海胆。于是它们也大量死亡,最后逃离之时,它们也差不多只有当初来时的数量。

云中君说,这实例表明,他们那先前的水候有那样独霸天下的野心,行不通。不仅过程中戕害生灵,到最后也只会反过来伤害自己。又如大海之中,暖寒流交汇之处能带来丰富的饵食,四海四渎乃至蛮荒大地种族只有求同存异,保持各自的独立又相互交融,友好相处,才能在这生存并不容易的天地间更好地存活,欣欣向荣。

也许对大多数海族来说,先前那许多宣传,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浅显的言辞打动人心。云中君这番看似信手拈来的举例,只须用四海通行的粗浅言语说出,便让许多新降的南海水族心悦诚服。而那些轻易不能说动的显贵权臣,也在云中君这番浅显的话语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顿时对前途无比的放心。

略去闲言,且不说之后种种欢庆祭祀事宜,大约将近傍晚时分,又有烛幽鬼方的使者前来龙域之外寻访醒言。稍稍一问,原来是那鬼方的烛幽鬼母宵朚鬼王,差人来请醒言去商谈鬼方受降之事。说起来那烛幽鬼方也是交战一方,南海也须向他们称降。尤其是那鬼灵渊还没决定归属,自然要好好商谈。因此有这许多事,而那鬼王夫妇仍当醒言是长辈,面临这样大事自然要找他去商议主持。

听到鬼方这样请求,又见他们郑重其事地派来一队使者,不为跟南海商谈如何开始交洽事宜,却只是单单请自己前去鬼方商议,醒言便有些哭笑不得。当即他便好生打发那些使者回去,耽搁了一阵,直到夜幕降临、黄昏初起之时才脱得身去,去办那云中君刚刚交待的大事。

原来,老龙君中午曾跟他私下商议,说即使现在受降,南海又换了新主伯玉,但那孟章如何处置仍是重中之重。据他说,以他的眼光看孟章,觉此人虎狼成性,法力深不可测,又曾在鬼灵渊中待过许多时,保不准会出什么变故。因此,即使伯玉和龙灵极力保证已将他下药押在海底私牢小心守候,他仍然不放心。因此,他便想请醒言尽快带得力人手,务必细细查勘南海关押孟章囚所,看看是不是真如他们保证的那般牢靠。

于是,当诸事已毕,到了掌灯的时候,醒言便带了冰夷、浮游等一干勇武水神,在伯玉和龙灵地亲自带领下,前往那个囚禁孟章的私处。

一路前行,本来默然无事。只是正当那水候伯玉专心领路向前之时,忽听身旁那位一身戎装的少年突然开口跟他说话:“水候大人——”

“嗯?”

听醒言忽然出声,伯玉一楞,又听见他还称呼自己水候大人,便有些起急:“醒言兄,什么水候大人,何须之般客气!你我之间,只需兄弟相称。等不久将来,你便要入赘四渎;按族谱辈分来说,你我乃是同辈,实不必见外的。”

“呵!是嘛……”

见伯玉细论姻戚,醒言脸上微微一红,倒顾不上和他细谈,只顾继续说话:“那些以后再谈;伯玉兄,其实现在小弟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

“哦?何事?”

想不到醒言还有事求他,伯玉倒有些惊讶,当即保证:“醒言兄请明言;无论赴汤蹈火,愚兄一定在所不辞!”

“是这样,伯玉兄你应知我罗浮山中,曾有位挚友,遭孟章所害,又被掠去遗体,我便想问起,你可知你三弟将她安置何处?”

“呃……”

听他这般相问,那位出身金玉之族的贵公子记起往事,倒是一楞,心中讶道:“莫非他竟真会痛惜那女婢?不能啊!要说区区侍婢,再怎么亲昵也是下人,如何会牵肠挂肚至今?真是奇哉怪哉!”

龙公子一时沉吟,并未发觉身旁那男儿眼中,已有莹然泪迹。

第四章 天地不醒,归来风雨满哭

胸有丘壑的龙神大太子,忽然听醒言问起这事,倒有些惊讶。似他这样不动声色做大事之人,其实于世情甚是淡泊,真不太能理解醒言这样“凡人”的心情。什么痛悼爱婢、悲惜同门,这些在他看来无非是建功立业的借口。也许当初或有肇因,但绝非念念不忘认真相待的正果。扪心自问,虽然自己也有贴心的碑女;那个冰娥,平时为自己鞍前马后往来奔走,自己也甚是喜爱,将来大婚也不妨收为媵妾。不过,这已是自己能给她的天大荣耀,要说怎么上心,未必。比如活着如此,如果真有一天她死了,无论如何死的,自己为她的难过绝不会超出一日。

正因这样的心境,当他见醒言真个牵肠挂肚、失魂落魄的模样,倒有些动容;一边暗自称奇,一边口中说道:“一向不知醒言兄用情至此,实令愚兄折服。不过在下倒有一事不明——虽然兹事体大,但也不过愚兄片言之劳,醒言兄何不尽早言明?”

这时节虽然醒言好像凡人,但相对来说一个是胜者,一个是降人,因此伯玉说话时总带着三分的谀气。听他这么问,醒言倒是坦然回答:“兄台有所不知,虽然这事盘桓小弟心中已久,但今天大事要紧,一直也找不到机会说起。况且这大半年来,讨恶伐逆,风来雨去,我那些故友中亲朋父兄战殁的也不在少数,并非只有我一人伤心,故不敢早问。”

伯玉听了,暗暗点头,虽然对他这段痴情不以为然,但却敬他深明大义。伯玉心说,怪不得连雨师公子那样孤高傲世之人,也向此人低头,看来绝非偶然!

当即他也不再多问,便将所有实情原原本本相告,好让醒言安心。对于雪宜这事,他已早有安排;毕竟四渎檄文中几次提到孟章杀人掳尸这茬,他便不得不用心。许多天来,他都暗中派人盯看那放置雪宜遗驱的冰晶洞冷寒窟,每天都须向他禀明那附近的一切风吹草动。所幸,就在一个多时辰前,那侍从还来跟他禀告,说冷寒窟一带一切正常!

听了伯玉这样告诉,醒言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他,当即便专心和大家一起往囚禁孟章的秘地行去。

只是,正当醒言一行急往龙域东北面疾行,半路却忽然碰见许多青蓝皮甲的武士迎面而来。远远的醒言就看见,这些龙官的甲士直跑得盔歪甲斜,气喘吁吁地奔到近前,呼啦啦跪倒一片,跟君主们惶急禀告,那困锁孟章的地底囚窟中出了大事!

在巡逻武卫首领结结巴巴地禀告里,醒言伯玉听得分明,原来在片刻之前,这营龙麟卫例行巡回到那处囚窟附近,发现原本重兵把守的秘窟洞口外竟是尸横遍地!第一眼见到时,这位营佐还不相信自己的眼晴;等定下神来,各操兵械大着胆子奔进深邃洞窟里,发现那螺旋而下的石阶上倒毙着更多的尸体。一直走到锁絷孟章的海底深穴前,那么多死尸中竟没发现一个活口。等急吼吼跑到囚室前,则发观早已人去室空,只留地上几条寒铁打成的锁链!

听得这样剧变,所有人大惊失色。不管如何,那孟章毕竟是个象征;若是脱逃,也不知会生出什么祸患。于是伯玉、醒言等人也不及细问,便飞快赶到出事地点。

到得那处秘窟之外,果如方才龙麟卫所言,黑洞洞的窟门外到处都是横倒的尸体。缕缕的鲜血,如水草般袅袅冉冉,在熹微的海光中静静地飘扬,显得格外诡秘。等赶到近前细查,醒言便发现这些殉职武士虽然伤口溢血,口子也开得极大,像是瞬间被什么凶狠的猛兽利爪强力撕开;但若仔细察看,便发现伤口周围的皮肉茬口全都十分光洁,只微微有些变色。仔细探看,醒言便发现这些皮肉全都凝固,丝毫看不出原来的肌理。

再看看这些尸体伤口旁稀薄的海水,全都嘶嘶作响,冒着无数细小的气泡,醒言便怀疑这些伤处都曾被高热灼过。探手一探,果然如此!

稍稍看过殉职侍卫的尸体,醒言、伯玉等人赶紧戒备着冲入那处深黝的洞窟中。果不其然,沿着螺旋的石阶般盘旋而下,沿途又倒毙着许多持刀执剑的武士。他们周围,还散落刀斧的碎片,显示也经过稍微的抵抗。再看他们伤口的情形,和洞窟外的尸体别无二致。见得如此,醒言和伯玉也不敢怠慢,各执刀剑在手,和身后许多将佐一起,小心向洞底探去。

这时,沿路潮湿的石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依然幽幽放光,许多造型古朴的铜灯里,鲸油熬成的灯烛依然明亮,在这样灯珠交辉中盘旋而下的秘窟石阶亮如白昼。也用不了多久,醒言一行便奔到洞底囚禁孟章的密室前,不用走到跟前,远远一看,便发现果然室门大开,石屋内空无一人,只有许多截断铁链散落四处。又奔得近些,醒言见到这些蓝幽幽闪着寒光的铁链几有手臂粗。

见此情景,醒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当即他问伯玉:“你看那孟章如何逃脱?”

“这……”

见到眼前情形,再听醒言发问,伯玉脸上不禁有些愧色。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之时,伯玉稍微一想,便跟醒言说出自己推测:“我看他应是外人救走。不是我夸海口,既然我能设计擒下这不悌之人,便有万全之策,他光靠自己绝不可能逃走。刚才你也见到那些卫兵,无论伤处部位致不致命,全都是一招毙命。况且那伤处灼烫……一定是斗吼!”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得伯玉之言,醒言立即便记起,前些日那南海八大浮城之首的拳龙之冈被魔族打垮,孟章麾下的第一猛将斗吼负伤逃走,至今不知所踪。据说,这斗吼名列龙神八部将之首,原本便是喷火神犼,号称烈焰神爪,乃是神兽中出名的勇者,据说他一人便能力搏百龙。今日看来,这斗吼神勇犹出乎想象;败战、重伤之余仍然潜踪隐迹,出入龙宫重地竟能如入无人之境!当即醒言便道:“他们并未行远。我们快追!”

“好!”

且按下他们这边着紧搜捕不提;再说那刚刚逃脱的孟章。

正如伯玉推测,刚才他正是被他心腹爱将斗吼所救。正所谓百密一疏,虽然伯玉慎之又慎,突然发难之前一直滔光养晦,并没走漏一丝一毫的风声。但那孟章也非蠢物,他又如何不知现下情势如同坐在火山口,虽然只觉暗流汹涌,不明具体,但也不得不时时提防,设下一些防范举措。本来,要不是没料到他那长兄心机竟如此深沉,自己头号宠臣又暗中反复,他也不会像昨天那样轻易束手就擒。

他今日能脱逃,正拜他这样暗中提防所赐。这孟章,就如当初那位居盈公主上罗浮入四海堂,那上清长老交付比肩兽供她联系一样,他和座下最能信任的大将斗吼这间,也有类似的秘密联系方式。不过具体形式倒和上清他们不同,他们这样神人,俱可感应,不用比肩兽警讯盒这样的器物,便自有其神秘的联系方式。在这样局势危颓之时,孟章便曾与斗吼约定,无论如何,他将会每天早晚跟斗吼各联系一次。如果哪天中晰,其意不言自明。

因处,大约半个多时辰前,那负伤隐匿的斗吼神将,知道主公出事后,便凭着那个神秘的感应寻到囚禁孟章的深窟,拼力杀死所有侍卫,一头撞入囚室之中,拍碎孟章手足上的锁絷,将他救出龙谭虎穴。当然,那些龙宫精锐的龙麟卫俱非善茬,虽然当时在场的全部被他击杀,到最后离开之时,他也是伤痕累累,浑身血水淋漓,惨不忍睹。

话说孟章和斗吼,现在正在龙域以南约二三百里的海面上仓惶逃窜。暗夜的大海上,正是惊涛骇浪,风波汹涌。黑暗云天中不知何时又下起飘泼大雨,和着风浪劈头盖脸地摔砸着他们受伤的身体。乌云中倾泄的暴雨,为这主臣二人冲刷去身上血污之时,又好像一条条鞭子狠狠抽打在他们身上。

就这样艰难跋涉,只因为身上受伤不能潜入压力巨大的咸涩深海,又不能飞在云空引人注目,斗犼只好这样背着孟章在海面低空跟风雨搏斗。风雨兼程,小半柱香的功夫才向南逃出几百里远,最后斗犼也有些力竭,便在大海西南的风流中,找到一处稍能避风的小洲,将这浑身无力的主公放在一棵椰树底下,让他靠着树干休息。

一路狂奔到此,终于可以歇脚,斗犼便跪在孟章的上风头,问道:“主公,现在觉得如何?”

“唔……”

孟章长长吐了口气,稍稍挪动了一下四肢,这才低声答道:“好多了……再歇一阵,我便能行动了吧……唉!”

“贺喜主公,那微臣便安心了!”

凄风苦雨里,忠心耿耿的臣子脸上装出笑容,心里却十分难过。这才几天不见,便已是天翻地覆;往日在自己面前总是意气风发的水候,这次再见到时却是阴沉冷漠。偶尔开口,便是唉声叹气,连一句叱骂仇人的话儿也没有。在孤洲风雨中暂憩之时,偶尔天边的电光闪过,能见到水候脸上早已是眼窝深陷,一片憔悴,寻不到丝毫原来的刚毅神色。

“唉!”

孟章这样,斗犼如何能不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想想这数十天来的遭遇,往日勇冠三军的猛将也是一声叹息。只是口中哀叹,却还不敢大声,怕主公难过,只得和着风声含糊呼过,于是此时斗犼心中愈加悲伤,却不得不隐了悲声,假作欢欣说道:“主公,我等现在已该离了虎口;再歇一歇,我们便赶路,逃去海外细作图谋,不愁不能东山再起!”

虽然口上这么说,斗犼心里却非常焦急。离了险境?还早得很!别看这大海茫茫,四外云天低沉暗雨乱飞,但离脱险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数百里的海路,对方须臾便到;满海的游鱼浮藻,都可能是敌人的耳目。所以虽然嘴上跟主公说得轻松,暗地斗犼却恨不得肋生双翼,背起主公立即逃走。

正当将军焦急间,却忽听水候开口:

“斗犼啊,这回谢谢你。”

“……主公哪须客气!这都是做臣子的本分!微臣——哼!那些乱臣贼子,个个该杀该剐;有朝一日再能反复,我斗犼头一个将他们碎尸万段,拿来喂狗!”

提起个话头,一想到那些见风使舵的奸臣贼子,这斗犼就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将他们提来一爪拍死。

“罢了。”

龙将义愤填膺,孟章却摆了摆手,截住他的咒骂,声音低沉地说道:“斗犼,这些事我们以后再提,现在我们不能再耽搁,得马上走!”

说罢,原本半死不活的水候忽然起身,虽然身形歪歪斜斜,但已能站住,不用人扶。

见得主公恢复气力,斗犼又惊又喜,赶紧上前搀着,半托半曳,离了孤洲,和孟章一道紧往南赶。

就这样又走得一时,狂风暴雨里,斗犼忽听身边主公说道:“斗犼,你是不是痛恨那些乱臣贼子?”

“当然!”

“那好,本座现在有一法子,不出几日便能叫合海的乱贼死无葬身之地!”

“是嘛?!”

听得孟章之言,斗犼又惊又喜,不提防脚下倒是一个踉跄,差点带着自己主公一起跌在浪涛里。定了定神,稳了稳身形,斗犼又听主公继续说道:“要行此法,必须尽快赶到神之田。”

“没问题!”

斗犼一声应答,也不再多问,当即便偏了路头,脚下生风,一路推波助澜直朝大海东南奔去。这时的龙将已如同换了一个人,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只觉着刚才主公那句话就像一剂灵丹妙药,已将他身上所有的伤痛瞬间治愈。

只是,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斗吼、孟章二人加快了速度,朝东南方的鬼灵渊疾赶之时,却忽听得身后异响大作,轰然有如海面突起飓风。紧接之后,便觉原本黑暗的天地间一片明亮,恍惚间倒似是清昼白辰霎时到来,四外都是光华烁烁。

突见这异状,斗犼、孟章顿知不妙;回头一看,只见数十道雪白的光柱冲天而起,俄而又向四外探照,光华所至之处,遍海尽皆明透!

追兵到了!

一惊之下,斗犼赶紧托着孟章潜低身形,隐在惊涛骇浪间,力避被那神光探到。

只是虽然反应迅捷,但不知是否先前便被照到,想这茫茫大海如此之大,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追兵却只朝他们这边追迫。片刻之后斗犼便听到海族特有的咀咀喁喁之声大作,如同海啸风暴般离自己越来越近。

“主公!”

风雨中,龙将对身旁终身效命的主公凄然一笑,道:“请您先去神之田,容微臣留在这儿再活动片刻筋骨,再赶去与你会合。”

“……好。”

水候也不多言,只应了一声,便离了斗犼左右。

“咚!”

就在斗犼想要转身专心迎敌之时,却忽见他那无上神武无比刚强的主公,竟蓦然倒身下拜,就在一片风涛乱雨中以头触浪,“嗵嗵嗵”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而等目瞪口呆的龙将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刚刚叩头的水候便已飘身而起,头也不回地没入那漫天风雨中!

“主公……”

刹那间,仿佛喉头有什么东西堵住,斗吼言语哽咽,霎时竟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