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蛙雀的敏感,那些万物灵长却有些迟缓。比如,在尘土飞扬的皇家校军场东侧,那位叫陈林的哨官校尉,看着天边那红丽的鳞霞,心中还泛起联翩浮想:“艳哉!丽哉!”

一脸络腮胡子的陈哨官,闲在一旁,看着天边的云霞竟忽然诗兴大发,暗自沉吟:“这……杀声震碎树头花,彩云飞上日边霞——”

“好诗,好诗!”

五大三粗的陈哨官,得了这两句诗,立时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其实这陈林,是虎贲军中一位挺特别的军官。陈林一直都觉得,其实自己更适合去当一名风度翩翩的诗客,而不是现在这汗湿重衣、满身酸臭的军官。因此,每次当值时,只有在心中偷偷写出美妙无比的诗句,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于是刚吟出两句好诗的陈林,眉花眼笑之余开始在心中舒坦无比地推敲:“彩云、飞上了、日边霞,这该是『日边霞』好呢,还是『日间霞』好?”

心中问着自己,自然而然陈林便抬头朝东方那日出的地方看看——

这一看,他却大吃一惊!

原来就在那校军场东方,本应是人畜回避的原野上,却从日霞光影里缓缓走出一人一马。饶是红霞掩映,那白马依然飒然如雪;虽然年纪不大,那马上端坐之人却一脸勃勃英气,浑身上下白衣胜雪。

日出东方,霞光万道,这突如其来的一人一马衬着丽日瑞霞缓缓浮出,则无论是坐骑还是人物都仿佛不似人间所有。与身边的喧闹相比,那人马缓辔向前,从容静穆得都有些飘逸,以至于陈林一抬眼看到时,直愣了半天才恍然清醒。待事后想起,他便逢人就说,当时倒好似只因自己抬头一望,这如梦似幻的神人白马才应声出现!因为这言论,他倒确实被朝廷赏了许多银子。

再说此时此景。

这时候,除了陈林,也有其他许多兵卒看见这一人一马。当即,他们便停了手中操练,一起朝那东方旷野观望。因为是逆光,又离得很远,刚开始看时众人其实并没十分看得清楚;直等到那一人一骑又行得近些,这才从遍体生辉的日光霞影中看到他座鞍身后,那鸟翅环钩中还固着一杆大旗,那旗面湛蓝如海,上绘有些金黄的图案。

等再行得近些,终于能看清来人整个身躯轮廓,众军卒才看清那面猎猎随风的深水蓝大旗中央,正绘着一只翩翩起舞的金色朱雀;当晨风一吹,那旗上修长的金雀羽翼张扬,傲然睥睨,倒好像随时将从旗面中飞下。

对这大旗,现时这些虎贲军卒自然不知,这样神幻飒然的水蓝玄鸟金旗,有次曾是罗浮山上清宫千鸟崖四海堂的旗号形象。不过,相对这玄鸟图案,此时这日光影中的旗号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行大字;霞光笼定的水蓝大旗上,从右到左书写着四个金色书法:“四海伐逆”

这四字笔锋奇绝雄逸,光看字时,便让人凛然生出几许寒意!

正当众人端看那战旗图文时,那来客忽然停住。大概隔着二里多的距离,那东方旷野上孤身一人的骑士忽然说话:“各位军爷,不知在下能否求诸位一事?”

“……”

对来人不知不觉便提心吊胆呆呆观看的虎贲军将,听那来人忽然开口说话,口气竟是如此客气,不免俱各惊讶愕然。在他们呆愣时,那面目清绝的来人兀自在马上端坐问话:“各位军爷,能否请贵军白主帅前来说话?他水云山庄故人来访!”

说罢,还在马上拱了一拱手。

“我去!”“我去!!”

——就仿佛这袍袖飘飘的道装少年温文的问话中包含着某种魔力,才待他说完,这越聚越多的士兵中便答应声响成一片。当即,便有许多腿快的热心军士拔脚如飞,跑去校军场西北的中军大帐中禀报主帅。

“哦?水云山庄故人?”

听得军卒急急禀报,正坐在大帐中央虎皮大椅中的白世俊不免有些狐疑。

“水云山庄……现在还有什么我认识的故人,敢在白某面前提『水云山庄』这四字?”

白世俊满腹疑惑。

原来这容貌依旧天下无双的无双公子,一两年前吃了张醒言那场惊吓,便如同惊弓之鸟,一两年中下令不准任何人在他面前再提“水云山庄”四字。而他现在正是气焰熏天之际,还听得有自称“水云山庄故人”敢来访,恼怒之余,心中也不免惊疑不安。

这一迟疑,不免出神,这面如冠玉的白世俊不觉歪了头,嘴角竟忽然淌出些水渍——原来他好不容易治好失心疯之后,还留了些毛病,现在只要他一出神,便不知不觉流出口水。因为这,他已在那公主脱逃事件中,被人误解为贪色误事!

略去闲言,再说此时白世俊。等稍一缓过神儿来,便一擦口水,霍然起身,喝道:“呔!本帅倒要看看是什么故人来访!”

喝罢,他又问清对方只有一人,便胆气更豪,抄起旁边那柄丈八大枪,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奔出帐去!

正是:

挖得深坑擒虎豹,

撒下香饵钓金鳌!

第四章 剑华千弄,战争大笑楚汉

河上三军合,神京一战收!

——佚名

且说白世俊拖着大枪,来到辕门外,早有侍卫亲兵在那边牵着战马等候。接过亲兵递过的缰绳,大枪一杵地飞身跃上战马,白世俊便一抖丝缰,双腿一夹,这匹枣红骏马便打了个响鼻,“唏留留”一声欢叫,飞起四蹄朝东边跑去。等白世俊催开战马,身后那些卫队亲兵也各个跳上自己坐骑,二三十匹战马齐撒着欢儿直跟着白世俊一路朝东边飞跑下去。

说起他们正放马狂奔的京师皇家校军场,占地十分广大,约莫有二十多里的方圆。和别处校军场略有不同,京师这处校军场并未特意平整土地。放眼望去,校军场中不仅不少地方矮丘连绵、丛林密布,甚至在那东北偏北的方向还高耸着七八座土山。这些京城的将领相信,只有在这样地貌多变的校军场中操练,将士们才能更适应将来有可能发生的实战。

不过正因为占地广大,白世俊这一趟几乎花了一刻多功夫。等一路狂奔快接近那校军场东边缘时,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世家子弟直被颠得头晕眼花,几乎中暑。等望望差不多快到地界时,白世俊便先停下来,取过马鞍桥上的水囊仰面“咕咚咚”灌下好大一口冰糖水,又喘了半天粗气,这才略微定下神。忙放缓了丝缰,威严了颜面,由着坐骑迎着日头慢慢行去。这时,校军场那些起初看热闹的军卒早已分到两边,排着整齐的队列迎接。

说起来,这白世俊其实这时还没怎么把来人放在心上。现在他的心思,一大半倒在那两边列队迎接他的军卒身上。虽然端着架子,目不斜视,这文职出身从无军功的白小侯爷行进时,却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些挺胸迭肚的军卒;当察觉出他们个个都表情严肃,神情真正恭敬,白世俊才在心中叹了口气,满足地想道:“唔……不错……大丈夫当如是也……”

正这么想着时,白世俊也大约策马越过队伍,行到众人面前。此时他其实已直面醒言。

“会是谁啊?”

端坐在马鞍桥上,白世俊正手搭凉棚,仔细辨认那个遍体霞光日华耀眼的来人是谁。

到了白世俊赶到的时候,那太阳已在东方升起一竿多高。日头的光芒,也从开始柔和的朱红变得渐渐发亮,明晃晃地有些刺眼。这时再加上那漫天都是阵列如鳞的金红流霞,白世俊一时眼花,竟没认出张醒言来。

白世俊正茫然时,忽听对面那人已经开口:

“白世俊——别来无恙?”

“咄!”

正看得眼睛发疼,白世俊一听来人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道:“大胆!尔是何方狂徒?竟敢直呼本帅姓名!”

“哈……”

看着眼前这咋咋呼呼、作张作势的白小侯爷,醒言却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现在有些不能理解,就是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子,当年初遇时,自己竟还好生钦佩他的气质风度。回想前尘种种,心里又觉着有些沧桑。他口中便道:“白世俊,你是贵人多忘事么?在下上清修行弟子『张醒言』是也!”

“谁?”

“张……醒言?!”

“哇咧!”

刚一反应过来,这白世俊霎时差点没从马上给吓得滑溜下来!

“你、你……”

白世俊的第一反应,便是赶紧拨马奔逃;不过才一转脸,心中稍一转念,却忽然想到自己正是三军统帅,就这样抱头鼠窜十分不妥。反正现在自己身后有千军万马,谅这贼子再是本领高强,一时也应该拿他不能怎样。想至此处,当即白世俊强自镇定,压抑住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惧,冲对面勉强说道:“张醒言……原来是张兄!”

白世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张兄啊,很久不见……一向可还好?此番莅临敝地,不如由我做东,好好款待兄台一番如何?”

——可笑这白世俊,本来仗着胆子想说点狠话,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这样。一边说话时,那牙齿还不停地“得得得”上下打架!

“哈~”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白世俊这神态醒言看得一清二楚。到这时,他也不准备多废话,当即便提高了声音回答:“白世俊,不必客套。我此番来意,你会不知道?”

“这……本帅委实不知……”

白世俊十分郁闷,他这回真想说狠话恐吓,可话到嘴边,依旧还是这样!

“哈哈~”

对着这假糊涂真虚伪的白小侯,张醒言仰天大笑。笑声未歇时便大声说道:“白世俊,今日来我先告知阁下一事——昨日我千里迢迢赶到江夏郡,在那旷野深山中持剑卫道,格毙了上千贼兵。”

“哦?”

白世俊一脸迷惑;此时他倒是真糊涂。只听醒言继续说道:“白世俊,我看他们旗号,叫『飞彪』!阁下知否?”

“哎呀!”

一听自己义父府中的精兵全军覆没,白世俊在马上晃了两晃,差点没背过气去。说来也怪,不知是否当年恐惧深种,他这第一反应竟丝毫没怀疑醒言说假话。不过,等定了定神,他才有些反应过来。

“张醒言,你胡说!”

忽然之间,这白世俊把心一横,十分硬气地叫道:“你满口胡柴!”

“呃!”

见白世俊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醒言一时倒有些诧异。也是当时民间对世家门阀十分崇敬,此时他还不能完全明白,像白世俊这种世家子虽然表面光鲜,风度翩翩,但其实是一等一的恶棍;相比民间小盗大贼,他这种贵族子弟才真叫“胆大包天”,基本不见棺材不掉泪。若真是几百条人命就能吓坏、几句话就能劝回,他早就从善如流,又何必走到今天。

话说醒言正一时诧异,只听那白世俊又恶狠狠骂道:“张醒言!你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就一出家人,管什么俗家事、官家事!”

“哈!”

听得白世俊倒像要斗口,对这醒言可丝毫不惧。当即他便哈哈一笑,口若悬河:“谁说我多管闲事?我张醒言虽在道山,却是俗家堂主;不仅刚加了冠礼,将来说不得还要娶妻生子,一个都少不得!”

“再说了,谁说官家事我便管不得?白小侯莫忘了,你家小爷我还是朝廷敕封的中散大夫!”

原来,虽然之前醒言曾经请辞,但昨晚居盈告诉,因为当时朝中大事小情不断,再加上中散大夫这样散官封号即使请辞也都会慰留,所以现在其实他还是朝廷官员。经历这么多事情,本来醒言对这已有些不以为然;但正好,现在白世俊死鸭子嘴硬攻讦他多管闲事,醒言正好拿来大义凛然驳他!

话说,这样两军交锋、以一敌万的关键时刻,本应闲话少说;只是醒言艺高人胆大,早已胸有成竹,所以才不慌不忙,虽是万军阵前犹能娓娓而谈、从容反驳。

再说醒言。说出此语,见那助纣为虐的逆贼小侯一时语塞,便微微一笑,然后神情一肃,运了道力,准备向这虎贲三军宣言。当他清了清嗓子之后,那一声义正辞严的话语便如洪钟响磐般响起,刹那间传过整个京师东郊外伊洛河盆地:“三军将士听明:我中散大夫张醒言,奉永昌公主凤诏,查昌宜侯并其党羽贼子谋逆篡位,鸩兄弑君,祸乱宫闱,今日特爰举义旗,肃清妖孽;此番义师,只诛首恶,望从者观明大势,同讨窃国大逆,共立匡扶之勋!——”

恢宏的话语如洪水般漫过林立的幡旗,触目惊心的内情如滚木礌石般撞击着虎贲军将士的心。那些不在东校场附近的军士乍听到这惊心动魄的话语在耳边突然响起,一时全都愕然震惊,俱停下手中的操练,纷纷扭头转颈寻找那语声的来源。

当醒言这正义凛然的宣示余音未歇时,那马上的白世俊却暴跳如雷!

“住口!闭嘴!!”

白世俊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喊道:

“妖人!混蛋!一派胡言!”

“我才没有谋逆!你才是乱臣贼子!今日你来了几人?你一个?还是有同党?你一个人就想匡扶社稷?哈哈疯子!哈哈哈哈!”

白世俊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说到最后几乎语无伦次;最后几近癫狂地笑了几声,便一边慌乱拨马回奔,一边发号施令:“骑兵营!骑兵营!轻骑兵营在哪里?!快把那疯子给我踩成烂泥!!”

“轰、轰……”

正所谓“军令如山倒”,即使是这样胡喊乱叫发出的军令;当白世俊刚一叫唤,那训练有素严阵以待的虎贲军轻骑兵营便已拔寨而起。

“踏踏踏!”“踏踏踏!”

两千匹战马同时起动狂奔的声音粘连在一起,就如盛夏午后倾盆泻地的暴雨,“哗哗”发出巨大的轰鸣。约有六七里地的距离,离东校场边缘最近的轻骑营瞬间发动,两千多匹战马汇成奔腾不息的洪流,洪流中高举的战刀幻成刀丛剑林,反射着日光如同夕阳河流中粼粼灿烂的波光!

“哈……”

突然那凶猛的骑兵洪流席卷而来,那洪峰所指处却平静得如同午后豆棚瓜架。面对着数里外铺天盖地转瞬便可冲至的兵锋,醒言却只是缓缓拔出腰间古剑瑶光,动作优雅从容。映照着身后的旭日朝霞,那时晦时明的封神剑器此时已如明霞白霜般灿烂。面对着快速迫近的骑兵洪流,温文出尘的道家堂主却手抚着剑刃,忽然曼声吟哦。

“三尺龙泉,万卷书。

上天生我,意何如?

不能治国安天下,

枉称男儿大丈夫!”

如一道闪电横过长空,这声气凛凛的吟哦竟瞬间盖过所有人喊马嘶的喧嚣,无比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而听到这振聋发聩的吟哦,虽然没人跟白世俊表示害怕,这位刚逃到安全地带的世家公子却跟周围亲兵疯狂大叫:“别怕!别怕!!他就是一书生腐儒!!!”

谁知,就在他话音未落之时,战场那边已起了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