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原来是这事儿!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待令小姐问起,我便说、”惯常行走于市井之间的少年,耳濡目染,于这种事儿可谓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只略微一顿,便有了主意:“只说您与俺爹赌酒,拿这笛儿做彩头,却不防俺爹爹酒量过人,不慎输了那局——老丈是信义之人,岂会食言?于是这笛儿便到了俺的手中……您看这说法如何?”

“妙哉~妙哉!情理兼备!若拿这话儿堵那丫头,定落得风平浪静!——倒底是年轻人脑筋转得快,真是替老夫解了大困厄啊!——呃……”

正自欢欣鼓舞的云中君,突然发觉自己有些说露了嘴,不禁颇觉尴尬,赶紧噤声。停了半晌,才有些迟疑的问道:“我那女娃儿,没有难为小哥啥吧?如有失礼之处,还请阁下多多担待!”

“没、没有!要说啊,你家孙女长得可真俊,模样儿秀美无俦,世间少有啊!”乖巧的少年,此时对那灵漪儿的性情避而不谈,满口子只夸她容貌。

只是,说这话时,醒言的脑海里,还是无可避免的浮现出,少女那种种的刁蛮情状。

“哈哈!哈哈哈!~醒言小哥过奖了!过奖了!俺那小丫头,模样儿只还过得去而已!”

正如天下所有爱怜儿女的父母长辈一样,这云中君一听醒言没口子夸赞他的孙女,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虽然嘴里还记得谦让着,可醒言一瞧他那眉欢眼笑的模样,便知云中君心里定是乐开了花!

稍停了一下,醒言又小心翼翼的问道:

“好叫老丈得知,俺这『神雪』玉笛,既然原是令孙女心爱之物,依小子看来,还是归还于她才好。”

“呃?”

见这少年还是坚持要还笛,云中君倒是颇为惊讶,当即也不答话;只见他闭目沉思了片刻,便睁眼笑道:“呵呵,恐怕小哥还不知道,这天下宝器,皆有灵性,自会寻那有缘之人。若是无缘,求之不得。若是有缘,扔也扔不掉。”

“依老夫看啊,这玉笛『神雪』,正与你有缘——怕是一时还不回去罗!”

第三章 谁人会,微吟意

醒言听得云中君那句“天下宝器,皆有灵性”,倒是心中一动,说道:“老丈所言甚是,小子受教了。今日俺正有一物要向老丈讨教。”

说罢,醒言便将手中那把仍半裹在麻布片中的古怪铁剑,呈示给云中君,道:“好教老丈得知,这口剑器,是俺昨夜在那马蹄山上,无意中拾得;这剑似乎有些古怪,还请老丈慧眼一观,明示在下!”

云中君见醒言郑重其事,便眯眼细细端详了这剑一番——在醒言期盼的目光中,半晌才喃喃说道:“此物好像是把剑。”

“呃?”这话说的……还是且听下文。

“好像是,却又好像不是。剑是剑,剑非剑,似是而非,只在两可之间——怪哉!这物事老朽竟也看不太懂,看来应非俗物——醒言,你还是将它好生保管,说不定将来可堪大用。”

云中君这番含糊其词的评鉴,醒言听起来如在半天云雾之中,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好,好歹也得知这把剑并非寻常物事——既然云中君都这么说,那是一定要好好收藏的!

只不过,云中君接下来的一番感叹,却给正自快活的醒言如浇一瓢凉水:“不对不对!可惜可惜!观此剑锋刃甑明雪亮的模样,想来即为神器,也非上品——须知那神物有灵,定知自晦;瞧这锋芒毕露的情态,却也只能是寻常利器了……”

乍听这转折话儿,醒言不免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甚至还有些欣欣之意:“嘻~老丈这话却也有些不通之处——想来这剑儿除了锋利,还能有啥其他好处?!甑明雪亮、哈哈!~不错不错!如此正好!”

不提少年在那儿暗自得意,且说那云中君,品鉴完毕,便将那剑往醒言手中一塞,道了声“我去也~”,竟是就此飘然而去……

——倏然而来,倏然而往,几分洒脱出尘之意,凌然于物表。

只是,在他那洒脱岑寂的身后,却留下少年一长声气急败坏的呼叫:“老丈等等啊!您忘了告诉俺你家住哪儿啦!我好去还笛啊!”

——其实,有一件事儿倒真是忘了:这一老一少只顾聊得高兴,俱都忘了提及那灵漪儿的名号——云中君忘了说,醒言也忘了问。

……

辞别了云中君,醒言便也继续赶路,往那花月楼迤逦而去。

一路无事,他便不住回想方才那异人云中君所说的话儿——虽然他那得道成仙的诸般夸耀,流于套路——说得不恭敬些,倒颇似老道清河的那些个陈词滥调儿。但他其余一些论调,对醒言来说还是颇为新奇,颇值细细玩味。

就这么走着想着,蓦的,醒言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心中不禁大呼不妙,赶紧将他手中那裹剑的麻布片再次扯开:果然不出少年所料,那把原本已是光华烁烁的宝剑,此刻却又回复了原态,又成了一段黯淡无光的旧板尺!

更糟糕的是,此后任凭醒言如何虔心呼唤,那剑儿却只是锋芒不露!

“罢了罢了,想不到这剑竟有如此自尊!原本还可拿它来砍竹削梨,剔剥兽皮——这下可好,以后真个只能拿它当棍耍了!”醒言不住哀叹。

“唉,算啦,反正也是白捡来的……”少年一路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花月楼。

……

此后的日子,又有些平淡如水。

已打定主意还笛的醒言,却又不再见那少女前来索要。当时又忘了问那云中君家居何处,也不好登门拜访。不过这样也好,虽说醒言因其自幼农家朴实的家教,深知非己之物不可妄取的道理,才这般打定主意坚要还笛;但实际上,他与这玉笛“神雪”相伴日久,如今一朝还却,竟还真有些舍不得。

忙时便来吹曲,闲暇便去游玩,日子就这样悠悠的逝去。

只是,在这些恬淡平静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却有一缕阴影,在成日悠游的醒言心中,滋生、蔓延,最后竟如骨鲠在喉……

这事儿还得从迎儿说起。花月楼中蕊娘身边的这位活泼小丫鬟,可谓是醒言的传声筒。虽然醒言平素,并不如何留意花月楼中的那些个飞短流长;但偏偏事无巨细,无论是啥鸡毛蒜皮,桩桩件件他都了然在胸!

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这位迎儿小丫鬟——这花月楼中一有啥风吹草动,这位好奇心过剩的迎儿必定是多方打探;之后,定然第一个来寻醒言分享所得!

若是换在往日,醒言不免便有些不堪其扰;但最近小丫头无意提及的一件事儿,却让他留上了心。

原来,迎儿告诉他,她伺候的主子蕊娘,和她那位胡世安胡公子,已经好得是蜜里调油,看来已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最近迎儿发现,那蕊娘都开始拿自个儿积攒的体己钱,供那胡公子花销了。看来,蕊娘已是打定主意,要跟这位胡公子从良了。

开始听到这消息,醒言倒也没有如何留意。因为那花月楼中的贞娘子、“花月四姬”中名声最着的蕊娘,和那位山东蓬莱的胡公子相好的事儿,花月楼中上上下下俱都知道。并且,人人都道这是一件美事——须知现下颇重门阀,很少有恩客有心替青楼女子赎身从良。

这段将要成就的姻缘,还在花月楼中传为一段佳话,成了各位姐妹仰慕追效的对象。

虽说开始听得迎儿传来的这些消息,醒言心中还颇有些好笑,说这这小女娃儿倒恁地能扯,这众所周知的事儿,也能没话找出话儿。可听多几遍之后,醒言便有些留上心。

从前常受蕊娘恩惠的少年,开始隐隐感到一份不安。

因为,醒言知道,在所得之资几乎全都要上缴老鸨的情况下,这青楼女子的体己钱,积攒起来很不容易。这些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财,都是要等到自己年老色衰之后,防身用的。因此,这青楼妓女的体己钱,若非到了紧要关头,一般不会动用。

要说,蕊娘和那位胡公子,已到了“神前罚咒、花间盟誓”的地步;她现下把自个儿的体己钱交给胡公子花用,于她而言却也是合情合理,没有啥不妥。

只是,常在城里游逛的醒言,却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因为,他近来常见到这位年少多金、风雅非常的胡世安胡公子,竟是频频出入那快意赌坊!

醒言回想往日那小丫鬟传来的话儿,又思想起自己平素所见那胡世安的言行,这心中的疑窦,是越来越大。

醒言平素也没啥可忙的,那大片的闲暇时光里,便忍不住反复去想及此事——越想,她便越觉得蹊跷。

“难不成……那所谓的山东士人胡世安,竟是在哄骗蕊娘?”

虽然这个结论比较残酷,但以醒言之智,综以种种见闻,实在还是不得不作出如此推断——醒言可不似小丫鬟迎儿那般头脑简单,毕竟他在市井之中厮混了那么久,又在塾里读过诗书,见识岂非花月楼中这些寻常女流可比。

醒言琢磨的是这个理儿:

若是那来饶州游学的胡世安,真若有心要替蕊娘赎身,便决不至于还要去花用蕊娘的体己钱物。看样子,那胡公子现已是床头金尽,杖头乏钱了。

而这,并不仅仅只是个钱财的问题。

本来,有晋一代,这士人子弟迎娶青楼姬女之事,有关门楣体面,便很难得到族中长辈首肯。即便胡世安门中长辈开明,应允了此事,但瞧现在胡公子这资费用磬的情状,若想要替蕊娘赎身,必定要向家中伸手——于是他在这青楼之中耗尽贽财的事儿,便瞒也瞒不住了。很显然,他的父母长辈们定会认为,定是这青楼之妓诱坏了孩儿;那原先的“肯”字,也就变作不肯了。

想来,那位胡世安胡公子,既然能得蕊娘青睐,便绝非那种愚钝赣鲁之徒——于这等紧要关窍,岂有想不通之理?!

看他还整日介只在饶州城内悠游,频频出入于赌坊之间,便显然根本没真心想和蕊娘在一起!

真应了前人那句“为人戒太察”,待醒言想通此节之后,便如骨鲠在喉,倒落下一个天大的心事——念及往日里那蕊娘待自己甚善,又揣想她现下还在那儿,做着水月空花一样的从良美梦——这醒言心里,便真如百爪挠心一般!

这醒言成日里也没啥要紧事儿,闲暇时便总是忍不住要想起这件蒿恼事情,真是有些个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思来想去,这疾恶如仇的少年,实在忍不住,便思摸着,得想个法子,把这不良情由告诉蕊娘。只是,这事儿却也有些个难处——那位蕊娘,倒恁地痴情,现在眼里只有她的情郎,几乎足不出户——此情实在无由可通。

正自烦闷之际,却见那迎儿小丫头,又颠颠跑来找他扯闲。

一见迎儿,醒言恰似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一个法子——自己无由可通,但完全可以让这位蕊娘房中的小丫头,代他传话儿啊!

“呃~此法好虽好,但让迎儿这丫头递话儿……怕还是有些不妥。”

醒言瞧了瞧眼前这位正自滔滔不绝的女娃儿,心里颇有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若是俺将这些情由,原原本本告知于她,那还不搞得整个花月楼中都要沸沸扬扬?不妥不妥!怕是还得另寻法子。”

听着迎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儿扯着闲话,醒言心里却也没有闲着,在那儿只是苦思,琢磨着能有啥两全其美的递话法子……

咦?有了!

想那蕊娘乃是“花月四姬”之中的翘楚,平素风闻得知,听说她也是颇通文墨——何不撰就几句迎儿理解不了的诗偈,让她代为传递?想自己跟那季老先生读得几年塾课,颇晓诗书之事,在这花月楼中也是众所周知;自己新得一诗想向蕊娘请教,却也不甚突兀。顺便,也可借着诗偈,递达一下自己的问候之情——哈!一举两得,妙哉妙哉!

——几日来苦恼的事儿,一朝有了破解,这醒言心里顿觉得无比的轻松!

打发走迎儿,醒言赶紧回到自个儿屋中,翻出一片老道清河画符之纸,拈起一管蒙恬绝脉驱夷之笔,磨出些松烟墨汁儿,将那毛笔尖儿在舌尖舔了舔,便拈管沉思——

“写什么好呢?蕊娘、蕊娘……”

……

“有了!”

——一来这少年才思也颇为敏捷,二来这反正是个警醒偈儿,倒不那么考究;不多会儿,醒言便想出几句。

只见他挥毫落纸,笔走龙蛇,如漫云烟,在那纸上书下四句:寄语花间窈窕娘容光丽兮宛清扬

瓠叶难堪合欢渡

解脱未必是慈航

醒言这首偈子,虽然急就,但也颇有深意。

前两句,暗寄“蕊娘”之名,赞一下她容光清丽——这也颇合婉转之道,显得后面那两句劝诫,不那么突兀。

第三句,乃劝诫着紧之处。那瓠叶轻薄,又与“胡”字约略同音,想来以蕊娘之才之智,定是能读得懂的。最后那“解脱未必是慈航”,则脱胎于花月楼前,那幅楼中之人俱都耳熟能详的对联:“一样慈航能解脱,彩衣人即是白衣。”

少年将其信手拈来,用在这儿倒也颇为合适。万事俱备,下面便该请那位蕊娘的丫鬟迎儿,来代为传递了。

……

盯着眼前这位嘴里似乎念念有词,正翻来覆去察看诗偈的小丫鬟,醒言不禁手心里捏上一把汗,心里着实紧张:“迎儿这小丫头,嘴巴向来关不牢——可千万别让她猜出俺这句中的涵义啊!”

看了半晌,小丫头才抬起头来,问了醒言一句:“醒言哥~你可别骗我——你这确实不是情诗?”

——那语气腔调,便似这话已在那怀疑之水中,腌过好几年!

“呃!……”

乍闻迎儿此言,醒言恰似被呛了一口;定了定神,赶紧辩白,“迎儿妹妹,你可别瞎想!俺只是想向你家蕊娘讨教……”

“好啦好啦!甭解释啦,俺相信你!~~”小丫鬟打断醒言的赌咒发誓:“迎儿还从来没见你这么客气过呢——看在这份儿上,俺也要在所不辞!”

这话虽然听来有些别扭,但醒言听了,却是松了一口气。

只听那小丫头又加了一句:

“真的不是情诗?醒言哥哥你可别欺负俺不识字——便来骗俺啊!”

“嗯?!呵~那哪能呐!”

闹了半天,这小丫头居然不识字!

醒言顿时心下大宽。

第四章 霜刃击秋风,谁有不平事

好说歹说,费尽口舌之后,终于请动那小丫鬟迎儿,代他向蕊娘传递诗偈。将小丫头打发走之后,醒言顿觉松了一口气,这悬在心里几天的事儿,总算可以有个交代。

想来,那蕊娘看了自己所题四句话儿,应该能够读懂个中涵义。以往日风闻得来的印象,醒言觉得这位名号花月四姬之一的蕊娘,绝非那种虚有其表的浅薄女子,应该能够那诗偈中的弦外之音。

“瓠叶岂堪合欢渡,解脱未必是慈航!……”闲下来的少年,又忍不住将自己这诗偈反复念诵了几遍。

——吟诵自得之余,却又稍稍有些迟疑:

“呃……这『解脱』二字,会不会有些直白,惹恼蕊娘?唔……应该不会吧,这解脱二字,也是脱胎于那楼前所悬对联——这联句楼中众人皆知,蕊娘大度,也不会就此计较。”

“呵~~说不定啊,那蕊娘读懂之后,还会来和俺细细问询吧?——那样俺就有机会将心中所疑,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想得此节,醒言颇有些欣欣然——心思单纯的少年,深信自己那诗偈一到,便可唤醒那那犹在梦中的蕊姐姐。

别看他现下正端坐在几案之前,拿着他那本特别版的《上清经》,煞有介事的摇头品读——实际上,此刻他的全般心思,完全用在留心那房门的动静上!

……

“吱呀~~”

正在等得有些心焦,那门扉却是适时响起。

——看来,那蕊娘真个是心思敏捷的女子,并没让他久等。

闻得房门响动,醒言赶紧抬头观看——呵~~这推门进屋之人,不是那蕊娘是谁?

想必,蕊娘此番来访,定是向他来问清楚那诗中原委的了!

满腔热诚的醒言,赶忙放下手中经书,便要起身相迎——

却冷不防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位进来之后只是不吭声的蕊娘,却是将一张麻纸片,拍在他的面前!

原本满心欢喜的醒言,这时才察觉到情势有些不对。凝神一瞧,那张正被蕊娘素手按住的纸片,却正是他不久之前,刚刚请迎儿递去的诗偈!

待目光朝蕊娘脸上看去,少年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原本便是端庄肃洁的蕊娘,现在的脸上更是如敷冰雪!

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暗叹一声:

“罢了!恐事不谐矣~~”

虽然心中电转,但乍睹蕊娘这未曾预想得的肃穆情状,醒言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正自口角嗫嚅不知从何说起,却听得那一直不说话的蕊娘开了口:“张家小哥,尊诗已观,就此还回。”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以后还请小哥再勿编出这等风言风语,污了奴家耳目!”

说这话时,蕊娘语气萧瑟,显是颇为气恼。

“呣?”

乍闻这怨责话儿,醒言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蕊娘所言何意,思忖道:“风言风语?……这却是从何说起?……风、风,啊!”醒言终于反应过来:“这风言风语四字,不正是说自己所述如风飘荡,是那无凭无据的虚言嘛!而这风字儿,还兼带有些谑浪调笑之意……”

想到此节,醒言赶忙申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