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本道也无暇与你计较。今日既被你撞见,便不妨摊开了明说。”

“正当明说!”

“好!那我就不妨直言。其实,我绝无闲心去推究,张堂主在堂内收纳这样一个明艳尤物,倒底是何居心;只不过,现在既然让我撞破,那张堂主便得割爱,让这雪宜『姑娘』归我。当然,”

正侃侃而谈的赵无尘,瞧了眼前少年一眼,又添了一句:“如果堂主舍不得,那雪宜仍可住在这处——不过事先可要说好,若是我唤她,可是要随叫随到。”

说到这儿,这赵无尘脸上竟现出几分古怪神色。这神色,有几分暧昧,还有几分猥琐,倒让醒言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

哦,原来这神情,当年花月楼中很常见。

“原来赵兄是为这事。”

醒言倒一时没怎么反应过来:

“这事我也想过。其实雪宜处世,一直清冷淡薄。我思摸着,若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鸳侣,说不定能让她过得开心些。上次见过赵兄风采之后,我倒也并非没这么考虑过——”

见他说得低声下气,赵无尘正是听得无比舒服。只是正听到关窍处,却见张堂主嘎然而止;然后,似是转念想到啥,语调一转沉声说道:“赵兄,想起来,我倒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实相告?”

“当然可以。你说。”

见这位四海堂堂主话头放软,赵无尘正是心情大好。

“你刚才所说『妖怪』『妖物』,倒底喻指何物?”

“哈!张堂主只顾跟我说笑。若不是你心知肚明,又怎能忍痛割爱、跟我服软?那妖物不就是在——”

说到此处,赵无尘抬手朝四海石居方向一指:“妖怪不就在那处?”

“呼~”

“原来如此。”

“呃?”

见自己指过之后,这位张堂主突然神色大宽,赵无尘倒有些摸不着头脑。正疑惑间,只听他语气轻松的说道:“你是说雪宜?那不可能。一定是无尘兄误会了。寇姑娘是我从山下偶然救来的小户女子,绝不可能是什么妖怪!”

说起来,也是醒言心中有鬼;否则若按他往日机灵劲儿,又何须直到此时,才知晓赵无尘“妖物”所指何物。

正在他心下大宽,却听赵无尘气急败坏道:

“张醒言,没想到你到这时还敢跟我打马虎眼!”

“——哼!也难怪,如此雅丽脱俗的女妖精,又有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舍得放过!”

“只不过,舍得舍不得,今日也由不得你了。寇雪宜妖怪身份确凿,即使你有心维护她,也是不能了。”

“哦?此话怎讲?”

听他这话说得新鲜,醒言倒是大感兴趣。在他身旁的小琼肜,则听得大人争执,言语之间又是“妖怪妖怪”的说着,这本来活泼的小女孩儿,便一脸黯然的躲在一旁,丝毫不敢插上只言片语。

却说那位赵无尘,见醒言还这般浑若无事的模样,正把他给气得七窍生烟。只听他嚷道:“你却不要装懵懂。上次来访千鸟崖,你那寇雪宜竟施妖术伤我!”

“哦?”

“不是的!”

正待醒言想要追问时,却见屋内奔出一人,悲切说道:“自堂主离山后,这赵道爷便几次来崖上拜访。初时还循着礼数,可后来却风言风语、动手动脚,想要……想要调戏奴家。”

这泪眼婆娑之人,正是一直阖户不出的寇雪宜。

“一派胡言!我只是略表仰慕之情而已,怎能谈得上调戏?!”

“雪宜你接着说。”

醒言却未管赵无尘叫屈,只叫雪宜继续说与他听。

“赵道爷几次调笑,都被婢身婉辞拒绝……都道若是堂主归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原本以为赵道爷也是知理之人,我只须将门户紧阖,也就不来蒿扰……”

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哽咽话语,醒言脸上渐转凝重。只听寇雪宜泣道:“却不知道,五日前七夕那晚,他又来崖上,说了很多难堪话儿……奴家正待紧闭门扉,却怎知他竟破门而入,便要对奴家用强,还说……”

不知何故,说到此处时,寇雪宜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在那儿悲声啜泣。

“赵无尘,可真如寇姑娘所言?”

听罢雪宜一番话,醒言甚是气恼;待转向赵无尘质问时,脸上神色已然不善。

“哈哈!两位一唱一和,这戏演得精彩!要不要再来一遍?”

“不错!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那也只是我爱慕之心稍强而已,无甚难堪处。既然大家面皮撕破,那我也就不妨明说。”

这位一直还算举动儒雅的赵无尘,此时却换上一副恶狠狠的神色:“原本我还有些惭愧,不过,待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竟用妖法伤我,我便再无愧疚之心。那晚,这贱人竟趁我一时不察,平地生出许多奇形怪状的藤萝,将我冷不丁捆住——”

说到这儿,赵无尘脸上涨得通红,叱问道:

“张堂主!你这堂中之人的来历,不用你说,我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来历平凡的民家弱女子,又怎会使出这样法术?瞧那藤蔓滋生的怪诞模样,不用多想,一望便知是山中草木妖精召唤之术——”

“其实张醒言你又何必逼我说出来呢?瞧你俩刚才这番唱和,应该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哼,一个妖精,还不是想玩就玩?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说起来,张堂主早先是妓楼出身吧?这个中滋味,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

少年一时无言。

这时,也只有在他身后的琼肜才瞧得清楚,她的堂主哥哥,衣裳服袖现已似是无风自动,竟正急促的颤抖个不停。

刚才赵无尘那话说得虽然恶毒,可小琼肜却如何能知其中喻意。目睹哥哥异状,正满心奇怪之时,却发现堂主哥哥那异样的微微颤抖,已经止住。

“赵无尘,你一口一个妖物,就仅仅因为自己被人捆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你?!……”

少年这句平静的话语,却把赵无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这位外形儒雅、举止风流的名门弟子赵无尘,看在醒言眼中,却只觉得万般的厌恶。

“你、你竟想矢口否认、一心庇护这妖物?!”

赵无尘也非省油的灯,片刻就缓过劲儿来,反诘道。

“赵无尘你错了。我一心庇护不假,只不过,却不是庇护甚妖物。”

这话一出,便连那位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寇雪宜,面颊上都现出好几分惊异之色。恍惚间,只听自己的堂主正朗声说道:“我张醒言,能被你师爷灵成子郑重延入上清宫,担当四海堂堂主之职,其中手段又岂是你这等鼠辈能知!”

“藤萝缚人?小把戏而已。某日闲来无事随手教给她而已。”

“张醒言!你、你就想凭这顿大话,便要堵住我口么?”

“不敢。我张醒言又怎敢指望赵大道长信任?你且来看——”

说罢,醒言便转身走向一旁,在石坪边俯身略一察看,便用右手掬起一把泥来。

见醒言这古怪举动,不仅赵无尘懵懂,便连寇雪宜也不明其意。只有小琼肜估摸着,是不是哥哥也要学刚才老爷爷,想给大家变戏法——小丫头所想,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只见醒言手中平举着那掬黝黑的泥土,来得赵无尘面前,说道:“草木之戏,小术耳。你可要看清楚。”

说罢,便见他闭目凝神,口中嗫嚅,似是在念什么古怪咒语。只是,虽然他神态庄严,但手中那捧泥土,一时却也无甚变化。

正待赵无尘要嘲他故弄玄虚时,却突然如见鬼魅,猛然间张口欲呼:西斜的日光中看得分明,少年手中那抔随手掬来的泥土,中间竟突然生出一点碧绿的嫩芽!

然后,这点嫩芽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似被春风吹起一般,渐生渐长,顷刻间,竟长成一株叶蕊宛然的嫩黄小花。在花周围,又有许多鲜绿小草,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株明艳的花朵,一齐在千鸟崖的清风中飘摆摇曳——

集萃天地生机之源的太华道力,竟在刹那间让一颗零落的花种,提前吐露那绚烂葳蕤的芳华!

目睹此景,赵无尘倒吸一口冷气:

“三十六天罡大法之『花开顷刻』?”

“算你识货。”

刚刚实践完“负之混沌”理论的少年,随口应道。见事情未被搞砸,他在暗地里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堂主法术神妙,在下自然要佩服。只不过这顷刻生花之法,和寇姑娘藤萝捆人法术,却还是大有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捆你一次才肯相信?”

“……也差不多。”

至此,醒言终于明白,为何以前花月楼中,常听人说“色胆包天”!

看着眼前这张纠缠不休的嘴脸,醒言没来由的便觉得一阵烦闷。转眼一瞧,正看见寇雪宜雨打梨花般憔悴面容。

“七夕……七月初七,正是在五天前……五天前,不正是南海郡兵与大风寨贼寇血战那一天?”

霎时,几日前那场烟火横天、断肢遍地的惨烈景况,重又无比鲜活的跳荡在少年眼前;隆隆的鼙鼓,就似炸雷般突在他脑海中擂响。一时间,少年只觉“嗡”的一声,浑身热血都涌上头脸。

于是,这千鸟崖上几人,便见这一直耐心周旋的清俊少年,突将手中花土向旁一丢,猛然暴声喝道:“赵无尘,你道四海堂主是你家豢养仆奴?说要演法就要演法?”

“今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小爷再没心思跟你废话。既然你一心挑衅,那咱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落地,便忽听“轰隆”一声,一道惊龙般的剑光猛然飞起,直在众人头上呼啸盘旋!

第四章 剑冷光寒,吾往杀中求道

……在抱霞峰南麓的神仙崖上,东侧耸立着一堵光滑的石壁。石壁中间,有一道约3公尺长的裂纹,裂口光滑,如刀劈斧砍而成,相传是古仙人试剑处。因此,神仙崖也被叫作“试剑岩”。清代《罗浮纪胜》有诗云:“昔年仙侠游,剑气欲横秋;一击风云碧,千年瞑色收。青苔横断石,山鬼向人愁;光华经千古,至今犹照眸。”

——《罗浮山旅游指南》

凯旋而归的少年,在飞云顶上受到掌门嘉奖,正兴冲冲赶回来想与留守之人分享这次曲折的剿匪经历,谁知,刚到千鸟崖还未进屋,便遇上这样晦气事。本来他还与这厮耐心周旋,演示一出“花开顷刻”的法术,意图含糊过去也就罢了;却没料到这厮不知死活,竟与他纠缠到底——别说是醒言不会那藤萝缚人的法术,就是会,此时也不耐烦再奉承给他看。

一想到自己与琼肜二人,与那些南海郡兵、天师门徒,在火云山上出生入死,而赵无尘这厮居然就在那晚,上崖来骚扰自己堂中之人——一想到这,醒言便再也压不住火,只觉腾的一下,那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今日我都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一次,他背上那把怪剑,却恁地勤快;少年刚一动念,还没等施展什么感应之术,便已见它挣脱剑鞘腾空而起,在千鸟崖上空盘旋飞舞,发出阵阵声势惊人的怪啸声!

目睹张醒言这副激烈模样,那一直盛气凌人的赵无尘也是大吃一惊。这位素来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上清得意门徒,向来便没把这捐山入教的庶民放在眼里。上次讲经会,虽然这张堂主没像他预料那样当众出丑,但那什么空手吹笛,虽然出人意表,但想来也无非是妓楼之人谋生糊口的花活儿。若不是因为这位如花似玉的寇姑娘,他才懒得和这人虚与委蛇——与他说话,没地辱没了自己身份!

只不过,现在见他摆出这番架势,倒是大大出人意外。原本见着张醒言居然完整回来,便已让赵无尘大吃一惊。火云山是什么地方?没人比他更了解。那地方山高水恶,匪悍贼险,还有凶险非常的火精出没,这什么风月子弟张堂主,就是去一百个也是了帐,到最后说不定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却不料,过了这么些时日,居然还见他安然回返!

“也罢,这厮也不似想象中那么不济事,不过也未必就真厉害。这种市井之徒,不就是靠一张嘴吃饭?我可不能让他大言唬住。如果这次将他打败,再在师尊面前吹吹风,说不定这四海堂堂主之位就归我了。说来也晦气,这四海堂本来倒没放在眼里,谁知却是个出美人之处……”

正所谓利令智昏,饶是头上剑舞如龙,这赵无尘还在那儿只管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仅好整以暇,脸上还露出一丝古怪笑容。赵无尘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倒让怒气冲冲的少年有些吃不准起来:“莫不是这厮有何诡计?大有可能。这厮能与华飘尘齐名,必有过人处,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想到此节,醒言立即运起“旭耀煊华诀”,在身周布上一层护体光华。有了这“大光明盾”的保护,少年心下稍安,便对眼前兀自出神的赵无尘大喝一声:“你是战还不战?!”

“战。为何不战?”

赵无尘语带轻佻的答道。

“呵呵!没想到你会的障眼法儿还不少。只不过凭这些虚头滑脑,就想唬退本道爷?没那么容易!”

倒不是赵无尘不知道旭耀煊华诀。只是现在他已钻在牛角尖里,就是打死他也不能让他相信,这位入门没多久的市井小民身上的光亮,居然就是他至今也未能领悟的上清秘技。只听他故作洒脱的朗笑一声,轻松说道:“哈哈,今日就让美人看看,倒底什么是真正的法力!”

说罢,赵无尘便脚下发力,依着奇怪的步式,手舞足蹈,围绕着醒言几人转起圈来。

“这厮倒底弄甚玄虚?”

见赵无尘举动古怪,醒言心下倒有些犯疑。

“且不管他。我还是先下手为强。”

凝目观察着赵无尘奔走轨迹,然后醒言便按着驭剑诀的法诣,两指骈指,大喝一声:“疾!”

便听“倏”一声风响,那把正在空中盘旋不已的古剑,猛然便朝行进中的赵无尘疾砍而去!

“轰——”

一阵金石相击声,东岩壁上石粉四溅——再去看时,却是那剑飞偏了两寸,只击中千鸟崖冷泉岩壁。

“可惜!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还有些手生!”

这边醒言惋惜,那边赵无尘却是惊得一身冷汗:“哎呀!看来这厮飞剑法术,也不是一味唬弄人!”

吃得这一惊,赵无尘再也顾不得继续走那台步,赶紧发出蓄势多时的拿手绝技:“蚀骨风”!

他这法术厉害之处在于,施展时并不似其他风系法术那样,吹尘扬叶,有迹可循。虽然声势没那些飞砂走石的法术惊人,但威力却不遑多让;还未等敌手察觉,已在无声无息间将一股风邪暗劲,悄悄送入敌人体内,暗中侵蚀其筋骨神元,让中术之人痛不欲生。

这蚀骨风之术,正是上清宫为数不多的几种风毒法术。赵无尘这番选用此术,正是要在不动声色间,让醒言在床上躺上两三月,不能理事,然后……

赵无尘这算盘虽然打得阴险,但委实筹划得不错。只可惜,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冥冥中自有报应,他今日实在是太小看眼前这个市井小民了。与往日所有争斗不同,这一次,心思缜密的赵无尘,对敌手实力的判断产生了致命偏差。特别是,他不知道,他眼前这位面容清朗的少年对手,竟是刚刚从血溅火燎的生死杀场中归来。

再说赵无尘激发出这道极少落空的“蚀骨风”之后,千鸟崖上的空明之中,便有一道看不见的暗流,直朝醒言汹涌波动而去——

就在这道暗流准确涌上毫不之情的少年躯体时,却忽被那层不住流转的光华给生生挡住。刹那间,波焰交接处,光焰大盛;原本平滑流动的光华,立时在那处激起细密的光波浪簇。

一种动荡后,赵无尘近年来已很少失手的拿手法术,已被消弭得无影无踪。而此时,还是一无所知的少年,正奇怪那厮为何只管挤眉弄眼,就是不出手——他却不知,刚刚自己这层“大光明盾”,已替他挡下赵无尘无比凶狠的一击!

这一切,也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正在赵无尘奇怪、张醒言懵懂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喝叱:“休伤我哥哥!”

说话人正是琼肜。虽然她一直不理解堂主哥哥和这人在说什么,但现在双方动起手来,她便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人是坏人!

还没等她来得及动手帮忙,却见一道暗青色的风气,已如利箭般射向哥哥。当下,小琼肜又惊又怒,立即便让头上两只雀簪显现原形,驱动着射向那位正在等待敌人倒下的赵无尘。

“哎呀!”

利刃及身之际,这赵无尘也是好生了得;恍惚间他只觉一股火气扑面而来,心知不妙,赶紧将头一低,避过神刃锋芒——

头颅暂留颈上,只是那头上所挽道髻却未曾逃过;只听“嘶啦”一声,连巾带发,已被削去半边。顿时,满头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他整个颜面。

空气中,正传来一阵头毛烧烫的焦臭味!

“?!”

透过盖住脸面的头发,赵无尘依稀看见空中那对飞舞的朱雀神刃。猛然间,这位一心寻衅的上清门徒,却一时如遭雷殛,怔立在那儿,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醒言却不管这许多内情;见赵无尘吃了亏,又怎肯放过这机会,赶紧欺身向前,飞起一脚,便将这似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无耻之徒,给一脚重重踹落山去!

几乎是同一刹那,只听轰隆一声,醒言那把古剑,已是猛然斩下,正击在离赵无尘原先站立处约三四寸处。

这次倒不是醒言失了准头,而只是他临时起念,生生将剑偏在一旁。百忙中少年忽然记起,这厮虽然可恶,但还够不上伤他性命;现在若真杀了他,恐怕也是麻烦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