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从不害怕的恶灵鬼王,现在面对这不管不顾、只是款款走来的白衣鬼女,却不知为何心里直发毛。这样压抑的气氛中,似是为了缓解心头焦躁,宵朚扬了扬手中巨斧,劈了劈虚空,便朝对面大声恫吓:“呔!兀那婆娘还不快快停住!”

说来也怪,宵朚此言一出,对面那妆容静穆的青面鬼女立即停步。

“哈,还算听话!”

宵朚见状大乐,心中喜道:

“呵!再怎么说也是一女娃儿,被俺老宵一吓就吓住!我……”

刚想到这儿,洋洋得意的鬼王却忽又张口结舌——

“噼、啪……”

虽然还隔了四五丈远,但此刻万籁俱寂,鬼王还是能听见这清晰可闻的细碎破裂声;就在他目瞪口呆中,对面那身姿飘逸的白衣鬼女,脸上面容竟似乎真和宵朚猜想一样,是那青色玉石雕成,此刻那上面,竟正蔓延起灰白的裂纹,一道,两道……

“……”

掩盖千年的硬薄玉片,在海风中如同一朵朵凋零的秋叶片片飘落;而那妙丽无双的姿容终于浮现时,一声压抑许久的哽咽便在夜色中静静散漫。百万鬼卒之前,滔天鬼氛之下,漫步而来的矜持女子已嘤嘤哭泣得如同一株带雨梨花;只稍停一下,她便越过这段期待已久的距离,扑入那呆若木鸡的鬼王怀中,泪如雨下,转眼就把全身戒备的鬼仆黑甲前襟湿透!

谁曾想严阵以待的敌方主脑竟会有如此变故?佳人纵体入怀的消魂时刻,被扑得个措手不及的久战鬼王头脑里只是一片空白,只觉得有千万只蜂子在脑袋里嗡嗡响,一瞬间好像自己跟了主人之后好不容易恢复的记忆又全部失去。束手无策之际,直等到片刻之后稍稍安定了心神,鬼王才能记起在口中唉唉叫:“诶诶!”

“你这谁家女,可不带这般混赖!你再……”

后续的恐吓之言还没说出,却冷不防那怀中女子抬起头,于一片泪眼朦胧中跟他哭闹:“宵朚,不信你这次还会忍心把我丢下!呜呜!”

听得此言,茫然不知的鬼仆大吃一惊,心中只道这婆娘好生厉害,为了耍泼放赖,竟晓得预先打听好他名姓!

心中震惊,正待问话,他却只觉胸前一痛;赶紧低头一瞧,却原来是这女子粉拳正如雨点般落下!

“……”

“谁信这婆娘看似不济事,下手力道竟不小!”

胸口吃痛的鬼王心中正胡思乱想,却又听得赖在怀中只顾擂锤的女子哀哀哭诉:“呜呜,宵朚,你好狠心,竟把人家丢下……让人家这样一个弱女子,被他们南海的坏蛋合伙欺负!”

——此言一出,不惟这飞来横祸的吃痛鬼仆满面茫然,那旁观已久的少年主人更是大吃一惊!

正是:

斜看两泪垂,俨似行云嫁!

第十二章 千年魂梦,回眸恰倚东风

谁能想到,这样端方庄严的鬼女横海而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纵体入怀,跟这位无根无绊的宵朚鬼灵撒起娇来!

见得这飘然耸立的鬼女哭得如梨花带雨,甭说这脑筋本就不大清楚的鬼王,就连那素来机变百出的少年也看不出这烛幽鬼女唱的是哪一出。这时四海堂三人中惟有那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见这陌生的大姐姐哭得伤心,不知不觉竟受了感染,只觉得自己心中也十分难过,那双仰视的眼眸中逐渐泛起闪闪的水光,竟陪这从不不认识的鬼女一起伤起心来。

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场景,到最后还是醒言打破沉默:“咳!”

清咳了一声,醒言便从海波中飘然升到半空,立到与两位身形高大的鬼灵差不多的高度,跟那鬼王怀中只顾啼哭的女子抱拳行了个礼,客气地问道:“请问这位大姐,是否从前就跟宵朚认识?”

“……”

听醒言出言相问,那白衣鬼女又嘤嘤哭了几声,才从呆若木鸡的鬼王怀中挣起,举起长袖,抹了抹朦胧泪眼,又用袖摆遮住颜面,似是在其后略略补妆,如此之后才微微侧身跟醒言福了一福,轻柔答话:“回小哥哥话,是呀,奴家与宵朚大哥,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哦!”

“那恕在下无礼,不知姐姐可否告知您是……”

这样询问之时,醒言也被那女子的软款温柔给感染,不知不觉这问话口气就变得斯文起来。只听那女子软语答他:“告小哥,奴家姓名毋须掩讳;如若小哥不嫌弃,就唤奴家一声『婴罗』。”

“婴罗……”

婴罗这名,醒言倒委实从未听过;口中将这名字咀嚼一阵,实在不得要领,他便转向宵朚想问他这婴罗到底是谁。

只是,等醒言转脸望向自己这位刚刚他乡遇故知的高强鬼仆,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虽然眼光沉定似是若有所思,但瞧那副不得要领的模样,显然他也并没想起眼前这女子故人是谁。

而这时,那婴罗女见醒言二人听到自己名字后仍然懵懂无觉,也不惊奇,只是又轻轻说了一句话:“告小哥还有宵朚大哥,小妹此名近千百年来倒不常听人唤起。大多时候,他们都叫我『烛幽鬼母』。”

“……”

婴罗此言一出,醒言、宵朚大吃一惊,连那只顾伤心的琼肜也吓了一跳!

“你……您就是烛幽鬼母?!”

虽然先前心中已经隐约想到,但此刻亲耳听闻,醒言仍是十分震惊,忍不住又吃吃追问一声。

“嗯!”

报出自己名号的鬼母婴罗,此时不觉已一扫刚才的婉娈情态,举手抬足间不自觉便流露出一股睥睨万豪的傲人神气——目睹她这番自然流露的情状,再看看她身后浩阔海面上群鬼慑服的气象,醒言心中已对她的话信了十分。

只是尽管这样,醒言对这万鬼之雄的鬼母如何同自己偶然收来的鬼仆扯上关系,还是一头雾水满心茫然。就在这是,恰听那宵朚也终于开口说话。这位同样一头雾水的鬼王,跟身前这一脸期待的鬼母瓮声瓮气地问话:“这位鬼母夫人,我老宵认识你么?怎么从来不记得!”

“嗯!我们认识,很早就认识。”

见鬼王丝毫记不起和自己的关系,此时恢复常态的鬼母毫无仓惶之色,只是抬袖在空中一拂,转眼那修长如玉管的手指间便多了一物。将指间此物恭谨呈递给宵朚,她说道:“宵朚大哥,等你看了这封书信,所有事情便全都知晓!”

“好!”

宵朚这时也急着知道自己来历身世,赶紧将婴罗递来的那封书物抢到手中,瞪起铜铃般大眼,开始颠来倒去仔细翻看起来。而当他将这七八页阔大的灰暗书页翻得风生水起之时,醒言固然一脸期待,那琼肜更是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宵朚大叔,那信里写的什么?能跟琼肜说说吗?”

“这个这个……别急,别急!”

在小女娃问话之时,那位将信看得热火朝天的宵朚鬼王终于翻到最后一页。等将这最终一页凑到眼前,几乎挨着鼻尖蹭着眼皮上下扫描一阵,宵朚便合上整本书信,递给醒言,说道:“你帮我念念,我不认字。”

“……好!”

接过宵朚递来的信札,醒言从封皮开始帮他读信。

“宵朚敬启——”

“对对!”

刚读完封皮上那几个笔力雄浑的大字,那宵朚就大叫道:“我知道这信写给我!除了其他话,我认识自己这俩名字!”

“嗯。”

念完信札封皮抬头,醒言便翻开这封鬼气森森的巨大书札,将这七八张纸上书写的事情一字一句地念给宵朚听。

略去闲言,等将这封写给宵朚的书札堪堪念完,醒言这才知道这位跟随自己一两年的仆从详细的来历身世。原来,自己这个不经意收来的幽冥鬼仆,千百年前竟然是南海割据一方的烛幽鬼方雄主、号称“烛幽照海”的司幽鬼主宵朚!

在这封笔力雄奇的信札中娓娓述道,说是这宵朚鬼王,领天地万鬼居于世间最阴幽昏暗之地,千万年来偏安一方,与世无争,本欲与天地同寿,万灵同欢;谁知一日,那毗邻的南海龙族心生歹意,不仅兴隙挑衅,屡屡侵袭鬼方安息之地,还在屠戮数万英灵之后,侵占鬼方圣域鬼灵渊,变名“神之田”,其侮辱之意溢于言辞。在这样步步紧逼之前,鬼主宵朚与鬼母婴罗并肩作战,带领烛幽鬼众奋勇抗敌,终于让那南海龙军在烛幽鬼域前止步。

只是,尽管如此,这数百年争战之中鬼方兵众囿于先天体质,在那龙鬼争斗之时屡失先机,往往敌军只需一小簇明烈之火,便可抵挡数百烈鬼雄兵。对于这样先天劣局,鬼方中有识之士很清楚,如果不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则千百年下来此消彼长,总有一天鬼族会遭遇族灭之劫!

正因如此,为了从根本上扭转不利局面,经烛幽鬼方中所有德高望重的巫老一致认定,鬼族必须派一位法力强大的族人前往四海神州寻找破局之方,学习逆转阴阳的奇术,从而让先天阴冥的鬼灵在战斗中不再惧怕阳烈火物。主意已定,接下来便是议定外出寻探这样奇术的人选;经过鬼域首脑们仔细研究商讨之后,最后裁定还是得由鬼方中第一法力高强之人也就是烛幽鬼主宵朚才能成行。因为按各位鬼巫多方了解,出得烛幽鬼方这样聚集阴冥之气的先天鬼地,到得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世间,只有鬼力强横者才能抗得住那阳和之气的日磨月侵。而那样逆转阴阳的奇术,又是何等的宝贵神奇?即便机缘凑巧,没有个一千几百年的时间恐怕也不能成功。因此,考虑到这寻访任务如此漫长,放眼整个鬼域,也只有法力最为强大的司幽鬼王才能胜任。就这样经过一番仔细地磋商筹划,这司幽鬼王便将整个鬼域的事务交给义妹烛幽鬼母,自己则轻装简从,出得那永远昏天黑地的烛幽鬼方,去往神州荒外寻访扭合阴阳出幽入明的乾坤奇术。

“哦!”

读到此处,醒言恍然大悟:

“原来这婴罗鬼母不是宵朚恋人,而是他义妹!”

念到此处醒言和宵朚一齐恍然,不约而同朝婴罗看去,直瞧得这鬼王义妹羞意上颊,垂首赧然。

且不说婴罗羞赧,再说醒言接着给宵朚读信,念到这书信接近末尾其中又写到,说是司幽鬼主临行时,族中最能卜算的巫祝用了多种鬼族秘传之术占卜,无一例外都得到同一个结论,那就是当鬼王宵朚归来之日,便是他奇术修成之时!

“呃……”

读到这里,刚才从开始读信时起就一直为自己不小心僭越成鬼主之主而惶惶不已的少年,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心说:“难道……难道我那炼神化虚的太华道术,竟是烛幽他们要寻访的奇术?”

想到这里,醒言眼角余光察觉到那烛幽鬼母还有她身后那些光怪陆离的鬼怪们,全都洋溢着一股欢欣鼓舞之意——见得此情,他心下更是发虚,心道万一自己那道法不能真正管用,岂不坏了他们鬼族的千年大计?惶惑之时,又想到信中所述果然不虚,那世间阳和之气对烛幽鬼灵的侵害果然无比之巨,竟让这身旁当年英明神武的鬼王认得的字儿只剩下两个,一想到这点,醒言心中便更加惶然。

到这时候,他手中这信也读到尽头。在信笺的最末,醒言发现落款处的署名竟是无比的熟悉,写的是:“宵朚”。

原来这手中的书信,还是这鬼王宵朚当年写给自己!将此情告知宵朚,这鬼王正是大为懊恼,跺脚悔道:“晦气!如今大字只识两个,以后又要跟主人重新读书写字了!”

只不过正当鬼王懊悔,却忽听醒言讶异一声,说是请他别急——

原来醒言发现,在那信末落款之后一页还有附言,说的是当年宵朚已料到“他自己”有今日之局,便在此页留了一道符印,只要千年后自己再将拇指按在这符印上,那千百年前的所有记忆便全部都能想起!

“倒霉!”

听得醒言将自己当年留言相告,憨直的鬼王仍是一声埋怨:“这宵朚真是脑筋不灵光,这样好用的符印,竟藏在最后一页!”

一边埋怨,宵朚一边依言将右手大拇指按在书札末页那道符印上——正当他的拇指一触到那枚黯淡如水、流转如漩的印记,便蓦然只觉眼前幽光一闪,一道灵光自书间跃起,一闪没入双眉——

刹那间,彷佛那那束笼住往昔记忆之河的神秘堤岸在这一瞬轰然决口,各样欢乐的忧伤的快意的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来,漫过全身,转眼间就将他洗刷一新!

“原来……”

“你是婴妹?”

恢复过往记忆的鬼王,脸上已换了凝重的神色;记起所有前尘往事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回转身形,紧紧握住那婴罗的手——

当千年后两人再度相对凝眸,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些从不知晓的东西;静静相望的目光彷佛变得能够说话,一个似乎在说,“当年,你的心思难猜透……”另一个在说,“那时,我不知如何能挽留……”

……

就这样注目凝眸,过得许久,那司幽鬼主才先回过神,给眼波如水的女子介绍醒言和琼肜。在说到这二人时,也不待醒言谦逊反驳,恢复记忆的鬼王仍是执仆从礼,恭谨无比。给婴罗说过他们几人相识的经过之后,宵朚便称醒言兄妹二人都是鬼方的恩主。

乖乖地听宵朚说到这里,琼肜却忽然有些糊涂,因为从刚才那番读信对答中,整个事情她也大致听清楚,所以现在听鬼王大叔称她和哥哥一样,也是鬼族的恩人,便有些迷糊——自己以前对鬼王大叔,最多是一两回因为不小心说话便让他暴跳如雷,其他也没做什么好事;难道就这也和哥哥教他厉害法术一样,也算恩德?

想到这些,琼肜便是满腹狐疑。和以往一样,心直口快的小妹妹心里从来藏不住话,便仰起小脸开口问他:“宵朚大叔,为什么我也是你的恩人呀?”

听她相问,面容狰狞的鬼王和以往一样,弯下腰低下头,对顽皮的小妹妹努力挤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只不过笑过之后,这回他却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又直起腰,转过脸去跟另一个人庄重说道:“婴妹……”

“嗯?”

“嫁给我吧!”

“啊?”

——巨大的幸福总是这样突如其来,降临时让人脑海中一片空白;一阵彷佛要让人飘起来的眩晕之后,那种种惊喜的甜蜜的欢欣的甚至是委屈的情感,才如酸甜苦辣的味道般汇成一团,在心底里搅成一股幸福的涡漩;其中到底是甘是苦,恐怕就连当事人一时也说不清楚!

又过得片时,等这样让人无比快意的眩晕过去,刚被那简单话语差点冲倒的女子才微微缓过神来;此刻再看她已是两颊娇羞,一靥绯红,睥睨万雄的镇定从容早已不见,立在汹涌军阵前的好像只是个沉浸在期盼已久幸福之中的小女人。

“大哥你……”

多少年的以礼相待一时还让她还改不过口来;一声羞赧的轻唤之后,又迟疑了片刻,婴罗才吃吃地问话,只是此时盈盈的眼波已不敢再直面看他:“宵朚大哥,为什么你……突然说起这个?”

“哈!”

面对以往义妹的问询,司幽鬼王哈哈一笑,说道:“说起这,只是为回答那小女娃儿的问话啊!”

“咦?”

听他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婴罗心下一阵如小鹿撞,顾不得再害羞,两眼只管紧盯着自己爱慕已久的义兄面容,紧张地听他说出下文:“婴妹,这正是我要跟琼肜谢恩的地方。”

“我宵朚在尘世间跟随主人这两年,看着这小囡种种举动,便让我将许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说到这儿,鬼王停顿了一下,于是那同样也在认真聆听的小女娃,毫无机心地接口问他:“看得清楚什么呀?”

“嘻!”

宵朚又是努力一笑,做出个鬼脸对等待答案的小妹妹说道:“琼肜呀,你不是整天想嫁给你哥哥么?”

“啊……*^_^*!”

——只见得宵朚话音刚落,琼肜两腮的粉靥顿时便像熟透了的红苹果;往日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竟慌慌张张地藏到哥哥身后,手指绞着自己的裙衫边摆,害羞地想道:“呜!这恶鬼大叔也真是……虽然说得没错,可是当着这么多人面说!”

且不提几人间这一番羞怯情意;在这之后,千万鬼众便用鬼族特有的方式对刚刚归来的王者欢舞雀跃,表达拥戴之意。一番宏大的欢庆之后,鬼母婴罗的军令便如流水般颁下去,成千上万的魑魅魍魉鬼灵战将有条不紊地回归到各自冥暗洞窟中去。而恢复本来面目的烛幽鬼王,仍记着旧主此行的目的,便请这兄妹二人前往鬼族幽都议事。

闲言少叙;就在前往鬼域圣城九冥幽都的路途里,在穿过几片漆黑如墨的冰冷海泽,又走过一条漫长的白骨甬道之后,那个已沉默好久的小妹妹忍不住又开口说话。这一次琼肜问话的对象,是那个刚刚认识的大姐姐。

“鬼母姐姐……”

等她开声之后,让醒言和宵朚有些惊奇的是,此时这憨直少女的问话竟带着好几分瞻前顾后的迟疑声色。

“嗯,琼肜妹妹?”

听小妹妹喊自己,那靥白如玉的鬼母便停下轻飘的脚步,回身伫立,满面含笑地望着她,专心等她说话。

“是这样……”

也许是美貌的鬼母姐姐和蔼的面容温柔的语调鼓励了她,小琼肜在一阵踌躇之后,终于怯生生说出那个一直盘桓在她心头的重大疑问:“鬼母姐姐……你每天吃一百只小鬼之后,还、还会吃小妖怪吗?”

第十三章 落日金熔,涉云梦之无陂

此后醒言与琼肜随鬼王兄妹二人前往九冥幽都的路途中,一路几乎都是在黑暗中行走。不知是否鬼域习俗,还是鬼母为了显示诚意,这一路前行时,除了鬼王鬼母二人,并无其他随扈。这样静默的路途里,醒言看得出来,虽然那前面引路的鬼母久别后应是积了满腹的相思之语,但她似乎十分守礼,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努力压抑住自己,并不对近在咫尺的爱人涉及这样的私语。见得这样,醒言一路也是默不作声,只在心中考虑眼前这始料未及的变局。

一路无语,就这样在黑暗中大约穿行了两三刻功夫,这周围的景象渐渐不同。冰冷海水下,原本眼前一抹黑的墨色里渐渐有了亮色;就在琼肜一声讶异的叫声里,醒言发现身旁渐渐飘起一朵朵幽冷的光团,颜色或紫或蓝,好似春天里那些吹在半空的蒲公英,在自己身前身后隐隐现现,荡荡悠悠,一抹抹淡淡的幽光给暗黑的水路涂上些朦胧的亮采。

见这样奇异的光团出现,听婴罗介绍,醒言才知这些飘荡如云的冷色光团,正是鬼方水域中特有的“阴魂水母”;这些鬼物中难得发光的生灵,平时必要时鬼域中就拿它们来照明。

就这样在这些鬼域特有的水母灯笼照明下,醒言渐渐看清两边的路途,只见得身边两侧尽是弯曲如弓的长巨白骨,犹如巨鲸的骸骨整齐地排列在两边,在头顶相对合成一条白骨皑皑的巨骨长廊。在这样的海底长廊中行走,偶尔朝头顶看看,便见到那些高高飘飞的发光水母在这样一根根白骨的顶端旁缓慢飞行,不时照亮一簇簇闪耀着雪白寒光的锐利骨尖。借着水母的光辉,醒言还可看到这近在咫尺的白骨根侧,海沙中会不时闪现出一两个半埋的骸骨,常常是面目狰狞,空洞的眼窝中幽光闪烁,如若活物。

就这样又行走了一时,醒言见过不少可怕骷髅骸骨之后,心中忽然想到,好在自己身边这些照明水母光亮幽微,才没让他和琼肜看到更多可怕的事物。

当这样阴森可怖的白骨长廊终于走到尽头,醒言琼肜便在女主人与四周景物风格截然不同的温柔提示声中,来到这座外人几乎从不知晓的鬼域核心九冥幽都中。

等走进这座九冥幽都,醒言留意打量一方,发现与其说它是座鬼族都城,还不如称它为一座气势恢宏的高大巨塔。对应着“九冥”之名,这幽都巨城从下至上高有九重;堕入塔底,在一路幢幢鬼影中醒言琼肜随在鬼王鬼母身后一路飞升,朝鬼母惯来视事之所幽都九重之上飞升而去。重重鬼影中的旅途,对于从未经历的少年来说彷佛是一场梦魇;一路小心飘飞之时,除了要避开那些奇形怪状的森然鬼物,还要紧紧捂住还有些怕鬼的琼肜双眼,免得她被吓哭。

就这样一路飘升,渐渐地醒言也熟悉了四处乱舞的鬼物。慢慢定下悚然的心神朝四周环顾,他便发现越往幽都顶处升去,身外四周那些形形色色的鬼怪便越来越少;随着数目的减少,先前不似人样的外貌也逐渐变得正常,越来越端庄完整。

一路观察,等过了七重八重之时,醒言见身边剩下的鬼影已是寥寥无几。少有的几个,已都是身形高大,面貌庄矜,浑身上下袍甲俨然,或被明丽铠甲,或披柔滑长袍,如一座座悬空的塑像般浮在鬼都塔城高处巨大的空间里,面无表情,庄严肃穆。一片死气沉沉之中,只有当鬼母这行人经过时,他们才一个个低头行礼;等行人过后,又很快恢复先前的死寂神气。这样的一路行经,在醒言看来倒好像这鬼方的核心似一潭死水,经过时就似在潭中投下一粒石子,惊起几圈难得的涟漪后便又很快恢复沉寂。

略去这一路闲言琐语;如果说,此时的路途多少还都让醒言有些心惊胆战,毛骨悚然,那等他终于和鬼母他们一道升上九重之上的烛幽鬼殿时,心中一时却只剩下“壮丽”二字!

原来,当醒言终于从八重城池顶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悬空石梯拾阶螺旋而上,踏上这占地广大的烛幽殿顶,便只觉周围一片苍茫,四处云蒸雾绕,天风浩荡,显见现在立足之处已是在半入云间的高穹之上。透过身侧依稀的云霾凝目四望,醒言发现这九重之上的殿阕占地广大,广场一样的宫殿中几无建筑,整个云雾缭绕的幽都顶上只有极东处高耸着五根巨大的玉石岩柱,如一只手掌般拥着一个坐东朝西的黑玉石座,高高在上,面对着黑夜降临的方向巍然坐落;其他各个方向,望过去都是一览无遗!

可以想象,当往日带着青玉面具的鬼母婴罗坐在那云岚缭绕的黑玉宝座上,面对着如云鬼众的顶礼膜拜,那场面是何等地壮观浩大。

在这样已是高天之上的幽都云顶再朝顶上望去,醒言便见那更高的天穹中漆黑如墨,其中云縠皴皱,光泽荡漾,若偶有阴云飘过,那黑墨云天便一阵光影缭乱,彷佛一阵轻风拂水而过,推起一道道迷离的纹翳。如此深邃幽暗的天空,若是抬头看得久了,便觉得那魂灵儿也彷佛要被吸起,从心底飘起,如一缕水汽般漂浮到那无尽的黑空中,和那些流离的云气天波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