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两军交接。此番大战,从场面上看倒也与初来南海的几场大混战毫无二致。冲锋令起,铺展数百里的海疆杀场崩腾如沸,稀奇古怪的号啸战歌震彻天地,雄健的蛟龙螭蛇蜿蜒于天际,在浓重黑云边与雷电共同舞动。法师策杖上的光华和战士闪亮的刀锋相映衬,激发出绚烂璀丽的闪电寒虹,在昏暗微茫的海天孤夜中交相辉映,映照得海天有如鬼域。纵横交错,纠缠绞杀,所有多彩却冰冷的焰火流光与急促激烈的咆哮呼喝胶着成一种奇异的情绪,带上些呛鼻的血腥之气,在这无边的黑夜中蔓延交替。

虽说,从这场面上看似乎和往日对决混战没什么两样,但具体到战斗的局部,却有着很大的不同。肉眼能看出的显着差别,便是四渎一方与陆地妖族的配合已和初来南海时千差万异!

比如,在几个月来的演练实战之中,四渎的蛟龙水鹞已教会陆地而来的鹰隼禽灵搏海冲浪之法。玄灵族的凶猛禽灵,譬如鹰、鹫、鸢、鸷、枭、雕之属,原是陆地天空的王者,其实凶猛;每回扑猎厮杀都是翅如轮转,巨大的身躯从九天而下,伸出的锋锐爪牙能一下把带盔的头颅抓碎。只不过,经过几次实战的证明,陆地云空的飞击之术并不太适应海上风浪间的搏杀。因此隶属四渎的水鹞巨鸥或者蛟龙之类,便就教他们海云浪尖的冲战之法,还根据各自的特点从实战中钻研出新鲜的配合阵法。

比如,当四渎的蛟龙抵挡住南海的蛟螭之时,那爪牙锋利的玄灵战禽便在高空盘旋飞舞,每觑得空处,便笔直冲下将浪涛中正专心战斗的海族一把抓起,拎到半空,然后海浪中的水族战士心领神会,各投冰剑梭枪,将那半空中毫无借力的海族杀死。

除此以外,更有效的则是道门法术和妖灵骑军的配合;就同上回桑榆洲平叛一样,在这样动辄千万人的大战中,上清的前辈高人们弃了往日能千里取单个头颅的飞剑,合力驱动上清大型秘术“坚波固海”术,在本来风起浪涌的海场中极力辟出一片有如蒙皮的坚实水面,让那些凶猛无比的昆鸡狼骑在上面奔旋如飞,奔跑成一道巨大的漩涡;随着上清寿龄上百的绝世高人驱动,那坚固的海面越展越大,那妖灵兽骑也越跑越开,越旋越大,坚波固海术替他们坚固海面,他们又冲击四边扩展上清真人们施法的范围,两相一配合,正是所向披靡,兽骑漩涡的前锋战线,不断推进。等到了南海龙军固守的阵势前,那些犀精昆鸡狼骑已加速到如狂风一般,这时挥舞着新换的精锐刀斧砍杀,那些看似固若金汤的阵势往往是一击即溃!

除了上述这些可见的差别,另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经过这几月的拉锯鏖战,双方的势力士气已是此消彼长,和当日有了很大不同。

最显着的一点,便是开战几月来四渎龙王毫不吝啬,大派赏赐;无论本族还是友盟,明珠、大贝、灵犀、玉牙、玳瑁、翡翠,种种珍奇异宝流水般赏给有功之臣。上至将帅首领,下至普通小兵,只要立了战功,或者谏了好言,全都有厚赏封赠。甚至,因为按功奖赏毫不拖欠,以至原本准备的珍宝或是新得的战利品不够分,四渎龙君便将当年孟章讨好灵漪送来的珍宝礼品,也从后方急急调来,充作封赠赏给有功之臣。如此一来,四渎帐下各念主恩,玄灵妖族更是受宠若惊,哪还不各效死力!

相较之下,那孟章就悭吝得多。

威震南海多年的水侯,这回却想差了念头。孟章本以为,此番四渎玄灵跨海侵征,自己麾下的将士为了保家卫族奋起反抗,乃是份内之事。大家共赴族难,若是有功只须口头嘉奖几句便是,无须厚赠相赂。

只是,孟章并没意识到,在他南海许多势力眼里,这四渎攻伐南海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异族厮杀,而是龙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小事而已。按着当时的理念和习惯,云中君率军大举入侵,只不过是龙族内部长辈惩戒以下犯上的小辈;从一开始,就十分合情合理——谁叫自家水侯念头想差,竟去强抢四渎公主?如此奇耻大辱,足够让四渎挑起一场战争了。而这战事谁胜谁败,和他们这些南海中下层水族又有多少关系?即使南海最后异主又如何?反正都是龙族内部的事务,自己这小小的水灵实在犯不着为这内部纷争拼命。

这样的想法念头,大战初始胜负未分之时,还不十分强烈;但等战局不利,南海节节败退,这样的想法便在很多人心中生根发芽,如同长草,不像开始那般拼死抵抗了。

除去这些身份相对低微的水族不以为然,那些带有龙族血脉的南海贵族也并同样存在类似的念头。那四渎的老龙王,不是在檄文里说得明明白白?“愿奉伯玉为主”;可见那辈分比蚩刚老龙神还高了一辈的四渎龙君,不过是看不过孟章飞扬跋扈,想替南海另寻明主而已。龙君这样作为,虽然略有些不符合自己这些年来惟孟章马首是瞻的习惯,但毕竟并不是什么万恶不赦之事。

因此,正因为存了这样念想,这南海上上下下经过几月来的失败,心思已和往日大不相同。虽然平时并没多少显现,但到了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这点心理作用便几乎左右了战局!血肉横飞之际,平时只是随便想想的腹诽,等自己亲见着眼露凶光、口鼻喷腥的妖兽在海面上飞刀斩来,命悬一线之际平日那隐隐约约的想法便突然大为清晰:“哎呀反正是别人家事何苦我去强出头?这出头就得挨刀哇!”

“嗯!虽然这妖兽不是龙系水族,但别人新主毕竟是龙王女婿,这妖族算是他私人部曲,肯定也算龙族附庸!”

刀枪并举一瞬间,只要曾经存了松动念头,便立即转圜。开始只是几个头脑最灵活丢盔弃甲逃窜,过不多久便像瘟疫般传染开,人心思变,阵脚松弛,刚刚还打得有模有样的南海龙军,不到片刻功夫竟开始后退奔逃——纵横南海数百年的龙族部伍,这么快崩溃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而到了这时,战局变化的另一明证便是,那些南海还有余力的法师极力施法,布起阴霾黑雾掩护部伍败退,而四渎一方却设法向对面照耀神光,意图让对手无处藏身。光从这一点看,便已知双方战局形势的消长。

只不过,在这样看似无力回天之时,那居在阵中被乱军裹挟着渐渐后退的龙主孟章,却依然一脸镇静,毫不着急。看他平静神色,似是还有后手,胸有成竹。

只是,又等了一时,己方溃败之象愈加显着,孟章目睹也不免心急起来。须臾之后,神鞭电指,将几个慌不择路竟冲到自己龙骑之前的部下烧成灰烬,孟章心中暗想:“奇怪,那龙灵口口声声说今日便能成功,无论敌军如何势大也能扭转战局——可为什么等到现在,却还迟迟不来?”

“莫非这老儿诳我?”

此刻孟章正是心乱如麻。稍带片刻,望着远处不断退缩的防线,还有那些狂呼乱喊不知所谓的禽兽异类,孟章心中便有些哀叹:“唉,若不是神王酣睡,不及传我神法,否则以你们这些贱类,如何能在我南海张牙舞爪!这些……”

正当孟章开始在心中诅咒,却正听得乱军之中从后阵传来一声呼喊:“主公休惊,老臣来也!——托我主洪福,那九夔(音“葵”)虺(音“毁”)已被我召唤!”

孟章闻声,惊喜回头,正见阵后水灵海卒正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中间现出一物;抬眼观时,正见它体形庞硕,通天彻海,在以龙灵为首的数名法师驱控下朝自己这边辗转而来!

“那是什么!”

再说大战另一方;这时借着夜空中四处乱射的神光,四渎一方也看到对面阵形大乱,三军中分处忽现一头前所未见的巨兽正分波劈浪,高及云端,正对着自己这边巍然耸峙!

“那是……”

一阵风刮来,吹跑数层云霾,那行动缓慢的怪兽头颅才从乌云中显现;这时包括醒言在内的众人才看清,那庞大如山的怪物身躯宛如巨蜥,皮肤光滑如镜,闪着青蓝色的油光。那探入云中的巨首霍然九分,细数竟有九头;居中一头卓然拔出,高居在上,目光灼灼;其余八首则众星捧月般环围四周。细观那九首,中间一头有如巨蛇之首,细目纤鳞,巨洞口中蛇信吐动。周围的八面却似人脸,虽然看不太清面目,但也似分了五官,至少巨口森然,望不见底,十分可怖。再看它身下偶尔浮起的巨爪,却又有些像龙爪。

看起来,这怪兽似蜥非蜥,似蛇非蛇,又似龙非龙,形貌十分特异;不过虽然不知来历,从它身躯光滑无鳞、出了水面后行动缓慢这两点可以看出,这九首怪兽应是深海生物;瞧它周围九山的模样,也不知已经生长了几千几万年。

“难道……是九夔虺?!”

见到这怪物,虽然大多数妖神懵懂,但云中君、冰夷、罔象等四渎神人却立即猜想出对面那怪物来历;虽然他们从未亲见,但也曾从海族秘籍中得知,具有眼前这样特征的,正是十分稀有的上古神兽九夔虺!

原来,这连云中君也只是耳闻的九夔虺,乃是远古残存下来的深海巨灵。其形龙爪蜥身,蛇头九面,相传是上古兽神相柳的遗族。这九夔虺,身躯庞大如世间高山峻岭,自诞生之日便蛰伏于深海,初三千年以鲸鲨为食,三千年后便不再进食血肉,而以身周海底的五行灵气为食。而因为它五行之中最嗜火灵,这巨兽往往便倚住深海的火山,探出脑袋覆在火山洞口;只要里面一有熔浆冒出,便直接吮吸品味,十分惬意。或传它又惯以海底地坂裂缝为床,每回酣睡醒来,只一张口,便直接啖食身下冒出的地心烟气熔火。

正因这样奇特的食谱习性,这历经千万年不知多少世纪轮回的九夔虺受足了烟火五灵的熏陶滋补,体内又有炼化五行精华的先天神性,因此,这大洋内绝无仅有的九夔虺若是发起怒来,九头齐喷怒光,五行焰气犹如火山熔浆爆发,威力几可翻江倒海,毁天灭地!

不过,虽然九夔虺有如此威力,那似乎无所不在的老天爷为了平衡这天地人世,在赋予九夔虺无边的威灵之时,却给它配了一副小胆,让它自小便生性忠厚,十分善良。除此之外,九夔虺行动又极其缓慢,每日都呆在海底火山群中不想动弹,正因如此,当孟章一心想拖延战局抵挡四渎如火侵袭,想到这头自己几百年前偶尔发现的九夔巨虺时,便密令自己手下最得力的臣子龙灵,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它驱赶到九井洲旁,并驱动它参战为自己助力——

虽然,自己对龙灵能否驯服这样的远古遗兽并不抱多少希望,但看眼前情形,似乎那智勇双全的老臣子不负己望,已将这世间罕有的怪兽驱赶来。

且不说九夔虺现身战场中众人心理变化,再说龙灵。此刻他确在为南海的利益做最后的努力。这些天来,为了让生性胆小的九夔虺驱为己用,龙灵试过千百种灵方密法;几经实验,要不是九夔虺真个生性淳朴忠厚,否则以他这样搅扰,早就将他勉强算作五行精华一口吞下。

在这样艰苦卓绝的试炼中,最后龙灵发现,只要自己舍得那颗已经化炼了上千年的龙丹,灌注五行之力,悬于九夔虺中央巨首之顶,并操纵龙丹中的五行之力使之成份与九夔虺心中期待的最美味的五灵食物相吻合,再辅以龙宫操控心魂的密法,便能通过龙丹与九夔虺心意相通,指挥它为己所用!

当然,此法说来简单,实际要成功仍是千辛万苦;此时不再赘述。也正因这样操控之法,此时若有谁飞腾于九天之上,便能发现在九夔虺那巨大如冰峰的头颅之上,还悬着一颗鸡卵大小的鲜红龙丹,正滴溜溜乱转,在云雾阴霾中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吼……”

战场中瞬息数变,战机稍纵即逝,即使此刻有蛟龙雄鹰高翔于九霄之上,也来不及去发现那九夔巨颅之上还有颗十分细微的菁华龙丹;那龙丹驱驰的九夔虺一经在战场中现身,便一反常态,背倚着九井洲,九张巨口中五行光气喷薄而出,九道方圆数里的光柱雷飙电射,带着巨雷之音,包裹天地五行中最凄厉的杀机朝天上海下汹涌而至,将那些躲避不及的前锋战士瞬间吞没,尸骨无遗!

这样剧变,就连老谋深算的云中君也没算到;而那远古遗留的异种怪兽光气如此犀利,一时几无破解之法,因此这四渎玄灵上下,自九夔虺喷出第一口灭绝光气之后,便只能四散逃窜,躲避那无所不在的凶光狂浪,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到了这时那南海龙军竟出乎意料的反败为胜;原先高歌猛进的四渎玄灵盟军,眨眼功夫后便死伤惨重,转眼竟只有逃命的份!

此时,那九夔虺光浪喷处,便连四渎玄灵最杰出的将领神灵也只能极力组织部卒逃避,丝毫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而经过这片刻一边倒的鏖杀,战场中所有妖神人众都已经知道,那九夔虺口吐的光气犹如巨炮猛浪,威力着实巨大。若是那飘卷百里的光飙碰到身上,只有身具莫大法力的妖神才能勉强逃过一命。那些灵力低微的妖兽水灵,则几乎在光浪及身之时便立即殒命;随着攻来的光气五行之属不同,要么浑身发青被冻毙,要么全身如泥块般散碎,或是犹如遇上最炽烈的火气,在绚烂的九夔光华中化作白光一道,瞬间焚化消散。

“醒言!”

在这样危急时刻,夔虺喷杀的间隙云中君忽奔近醒言,急急说道:“醒言,那九夔虺着实难当,正面不能接近。你若仍有气力,快率精兵从侧后九井洲迂回到它身后,看看有无破解之——哎呀!”

话音未落,一束九夔光气分裂而成的火苗风卷而至,从云中君脸前刮过差点就把他胡子烧掉。于是也等不得多说话,老龙王便护着麾下众人朝旁急急避命。

见得这样,醒言也不多言,便手一挥,领着本部人马如风卷雷袭般从侧后向九井洲薄弱之处杀去。

“……”

醒言挥兵出击,四渎老龙君百忙中望了他远去的背影一眼,口里吐出刚才躲避毒火夔烟憋着的一口气,却是忍不住跌足叹道:“晦气!刚才紧急,倒忘了跟他嘱咐,成则可以,不成也别拼死力。毕竟不让我孙女守寡才是首要事体!”

只不过,急着组织防御稳住阵脚的老龙君,这回担心却是多余。那带着琼肜小娃一同出发的少年,从来都能审时度势,最信奉的一条便是“安全第一”!

第三章 遐路思漫漫,流波发悲音

话说战火纷飞之间,醒言领了云中君之命,仓促间带领身后几支精干骑军跟随自己向左前方杀去。那方正是九井洲东北侧,乍看起来营盘稀疏,不难攻破。

冲锋的骑兵如风飙般卷出,踏海分波一路杀戮;不一会儿功夫整支队伍便接近南海龙军的大阵。

也不知是否先前被杀得胆寒,还是这东北侧翼真就是薄弱之地,当醒言一马当先,带着狂呼乱喝的望月犀骑、辟水苍狼还有彭泽巴陵的水师龙骑奋勇砍杀,一路上竟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敢死队般的队伍如旋风刮过,转眼就从咸涩的海水中奔上九井洲的沙滩,登上这素有南海龙域“第三道门户”之称的大海洲。激动之际,少数赤脚步行奔跑的士卒根本感觉不到满沙滩碎贝石砾戳脚的刺痛。

一待登上滩岸,醒言迅速朝四下望望,竟发现这偌大的九井洲稀疏的林木间,只有零星的堡垒木寨,蕨叶椰林之间更多的是一片片小湖。这时天空中战火烟光如流星般拖曳,映照得这些静谧的小湖变换着各种颜色。相比这岛上稀松的防御,倒是天空中布满凶恶的黑蛟,在低垂的云天下游弋流窜。看着这漫天的龙蛇,想必也是南海防范有人从背后偷袭九夔虺。

此刻事情紧急,也由不得这批突击队伍细细侦察考虑。简单环顾一下四方,醒言便立即挥兵穿林而过,直对着西南那只巍然天际的神兽急速前进。

暂按过醒言挥兵急行不提,再说九井洲西方的浩大战场上。此刻战局已是一边倒的情形。威力强大的九夔虺喷吐不停,五彩缤纷的光华如瀑布般流泻百里。光瀑飞流之处,人神非死即伤,场面十分惨烈。面对这样强大到无法形容的神怪,什么经验法术都不起作用;生与死的结局,只决定于离那物是远还是近。

在这一夜,所有在飞火流光中挣扎呻吟的生灵,第一次明白,也许这天地间最不可抗拒的力量,仍不是自然之力;以前见得地震袭来,火山喷发,那种吞噬毁灭一切的巨大力量似乎已是超常卓绝。但现在那踞海崩云、傲视遐迩的怪兽毁灭一切的能量喷薄而出,便好像让以往记忆中所有的自然伟力相形见绌;上古遗存的稀世灵兽,就像一只梦境中巨大的蟾蜍,撑天卧地,闪电般吐出斑斓瑰丽的光焰灵舌,一点点将广阔的天地吞食肚内。

在这样无可抗拒的伟力面前,原本占尽优势的四渎玄灵顷刻间只能奔逃保命。等九夔神虺的喷吐稍稍告一段落,略略歇息之时,一直战无不胜的四渎玄灵大军已向后退过三四百里。原本近在咫尺的咽喉要地九井洲,现在已是遥不可及。

到了这时候,无论换了谁都不可能再有心进取;所有幸存的将士,只能听从龙君的命令一边筑起临时防线,一边救护伤者。而这样仓惶撤退之时还能稳住阵脚意图反击,还多亏那位最近刚加入的人间道士。“三景道人”赵真人,自九夔虺出现便一直静静观察;等四渎大军稳不住阵脚开始后退时,他便挡在大军之后,施展出他平生最拿手的“三景”法术,在苍茫的海天夜色中幻出月轮呈瑞之景、日耀洞明之景、星芒焕宝之景。

灿烂华丽的幻术一经施展,左右铺陈几有百里;照耀洞明之际,竟似乎能转移九夔虺的注意力。许是那亘古未闻的海兽在昏暗的深海呆久,虽然自己能喷薄出绚烂无比的光焰,但似乎对特别明耀之处仍是天生的畏惧。等赵真人施展出日月星三景法术,这四渎玄灵的大军逃奔之处便照耀得宛如星河倒泻、日月齐明,彷佛海天又回到先前水侯神兵天闪映如白昼的时候,只不过现在更加华美柔和。就这样,面对那个雪白灿烂的所在,九夔虺竟一时迟疑,尽管龙灵极力催逼,却仍是有些发愣,忘了攻击。

而这时,先前已被杀溃的南海龙军也并未乘胜追来;已失了不少士气的将士,目睹神兽之威,现在只想仗着它取胜,并不愿轻易追击。一时间,这胜败倏忽变化的昏夜战场中,竟出现一个相互对峙的僵局。

略过战场上短暂的僵持不提,再说醒言。轻骑登上九井洲,穿过几处林木,那巴陵湖的水灵便跟他禀报,说刚刚经过的两三个湖泊水都不深,若是骑军直接从中涉水而过,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听得这样报告,醒言心想此刻正在不测之地,应当速战速决,便立时下令直接从林间湖泊涉水而过,不再转弯绕行。

如此涉湖而行,果然大大加快行军进程。过不多久,越过林木树梢观瞧,那九夔虺巨大的背部已似袒露在面前。等到了这时,醒言等人果然看出些古怪;九夔虺那巨大的背影里,正有五六位宽袍大袖的法师悬在半空,大约就在九夔虺腰部的高度凌空作法。

五六人中中央那位,似是众人之首,醒言看起来还有点眼熟。现在那人正缄口闭目,手指拈成奇怪的形状,头顶中逸出橙红光华一道,直射顶上云天。周围五人,犹如花开五瓣,簇拥着中央方位作法,个个头顶灵光闪烁,鲜艳的光束在空中弯成五条圆弧,一齐注入中间那法师头颅。

见此情形,不用明言大家也知道,只要想办法将那六名术士作法中断,那九夔巨兽便很可能便失去控制,停止攻击。

“向前!”

一声令下,骑军如利箭离弦般轰然启动——谁知就在这时,陡然生变!

只不过一瞬间,热血沸腾作最后冲锋的突击队伍,每个人耳中只听“呼”一长声风响,便两眼一黑,身子一空,仿佛忽从万丈高楼失脚,猛可间坠落深渊,只觉得战骑四脚踏空,直吓得魂不附体!

“这是哪里?”

突然陷落异处,神魂甫定,便全都慌作一团;本能地睁大眼睛四面环顾,却只看到漆黑一片,犹如黑夜再次降临。只有壮着胆子摇动几下手臂,那寒凉柔顺的感觉才让自己确定——自己正落在冰冷的水里!

异变陡生,起初的胆寒静默过后,所有陷落之人便一齐呼喊,想确定是不是只有自己失足。于是,在一阵喧闹得如同集市却又叽哩咕噜含混不清的嘈杂声过后,所有人大致确定,这回掉落冷水陷坑,差不多是全军覆没!

“举火!”

起初的喧闹过后,众人终于听到主帅冷静的声音。听到这样指令,大家好像立时安心;队伍里能在水中施术发光的士卒,便按照军中举火规条在水中发出各色的冷光。听得号令,紧随醒言的琼肜也对着手中握紧的朱雀小刃念叨片刻,让它们也亮起幽幽的红光。一直陪同的灵漪这会儿却没来;先前她正要跟醒言一起冲出,却被一批负责保护公主安危的四渎将士拼死拦住。

再说众人。

“这里是……”

借着次第亮起的光亮,众人终于看清周围的景象,顿时便大惊失色!

原来,也不知中了什么古怪机关,现在众人所浮之处,似一条海水通道。往前望望,看不到头;朝后瞅瞅,也望不见出口。再朝四边看看,便发现无论头顶脚下还是四周,都是一层青黑色的水壁厚膜。现在有光亮映照,那水膜烁烁闪动,上面不停有波光竖着流过,犹如涟漪迅速扩散,转眼便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罢了!”

目睹此景,刚才鏖战中一头烟火不及细想的少年统帅,这时才恍然大悟,想通为什么先前一路并没遭到像样的阻碍。原来,那稳踞九井洲的南海龙军中不乏高人,正张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有精锐前来入彀。念及此处,醒言便后悔不已!

不过,此时也不是什么后悔自责时候,况且先前事态那样紧急,为了拯救大军,本来就是明知陷阱也要硬着头皮向前,拿死马当活马医。现在既然真被困进陷阱,那最紧要的还是如何想想如何突围。在这样深不可测的水阵中呆久了,一来延误战机,二来恐怕那些只是懂些粗浅水术的妖灵有性命之忧。

因此,转眼醒言便撇过万般杂念,和众人一起冲撞柔韧万端的水壁厚膜未果之后,便开始在这冰寒刺骨的水阵中小心跋涉,转过无数的岔路,探寻脱困的路途。

无处不在的海水透过盔甲战裙传来刺骨的寒意,冰冷晦暗的水色中又似乎潜藏无尽的敌意。一路前行时,灵觉敏锐的妖族水灵感觉到,那远处朦胧的黑暗中隐藏着无数毒色的眼睛,正默默窥视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这时候,队伍中那微弱的光华还能给大家一些暖意;但片刻之后等他们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仅有的光明也被泯灭,惊恐的身心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原来,在这看似无人把守的怪阵当中,竟隐藏着专冲着光亮攻击的巨鱼。带着光辉前进的队伍不过行出数武,在迷宫般的水道中摸索过四五个岔道,便忽有上百条巨大的怪鱼呼啸而出,朝着光亮之处疾扑。刹那之后,伴随着一声声诡异的鱼啸凄厉的惨叫,不过片刻工夫原本整齐的队形便被撞得七零八落,皮糙肉厚的士兵被撞断肋骨,有不少还感觉到针扎一样的刺痛,显见是被什么骨刺扎到!

……

在这阵忙乱中,有不少彭泽巴陵的水族认出刚才攻击的怪鱼,原来是魟鱼。听他们一顿诉说,醒言和诸位妖族战士才知道,原来这鱼和鲨鱼是近亲,一向有“深海鬼鱼”之名。平时,这魟鱼便神出鬼没,善于掩藏于海水沙地之中,可以几天几月不动;一旦发现猎物,便张开翅膀一样的宽大双鳍,在海水中犹如飞鸟般翩然而过,用尾上的毒针刺迷猎物,将它们捕获。

不过,据这些水卒说,虽然那魟鱼游起来也很快,但绝不会像刚才那样带着撕心裂肺的呼啸闪电般飞来。看起来,这些应该是这南海军中特意训练的异种。

因此,遭了刚才这轮伤亡,队伍中所有光亮全都灭去,众人陷在一片黑暗中。没了反光,刚才还烁烁泛光的水壁已完全看不见;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如同被扣在黑铁锅底。

“嗯,虽然看不清路,但总好过刚才被怪鱼刺杀!”

陷在一片黑暗中,虽然周围更加神秘叵测,但那些凶狠诡异的魟鱼也不再出现,便让众人惊心动魄之余,还有些庆幸。

只是,他们高兴还是过早。就在灭掉所有光亮,只在黑暗中摸索之时,却发现远处竟渐有光亮,初时模糊不清,过了一阵便渐渐分明。等飘飘摇摇浮到近前,大家才发现,原来那光亮是一只只透明的发光水母,在无边的黑暗中散发着缤纷的光辉,或淡绿或粉红,或鹅黄或浅紫,悠悠然飘在黑空中,犹如朵朵被风儿吹在空中的晶莹小伞。

“好美啊……”

晶彩纷华的水母飘来,许多陆地来的士卒觉得十分新奇,还个个在心中赞美;谁知转瞬之后,那熟悉的厉啸之声猛又响起,数十只车轮大小的巨魟闪电般袭来,顿时又将许多人击倒!

而在这之后,充当指路明灯的绚烂水母,飘近众人面前时也突然爆裂,无论原来什么光色,现在全都化作一绺绺微微泛光的绿烟,在众人周围缭绕拖曳。这绿烟,显然是剧烈的毒素,带着某种类似烧焦杏仁的苦味,转眼又让十几个猝不及防的士卒颓然踣倒。这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眨眼功夫醒言他们需要照顾的伤卒又多了十几个。

于是在此之后,只要那些光色晶莹的好看水母在远处一露头,便立即被队中的法师施法销毁。不过即使这样,那有毒水母死去流出的毒素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中渐渐飘散开来,难闻的异味萦绕左右,之后又毒倒十几个已经受伤的士卒。到了这时,时间已似乎过去很久,随着绿惨惨的毒烟渐渐蔓延,众人心中的焦躁情绪也越来越明显。

“该怎么办?”

作为众人首领,醒言此刻最为着急,心中念头急转:“要不,我一人奋力冲出?虽然刚才和孟章斗法,气力仍未恢复,但借着骕骦马的冲力,恐怕也能脱身而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先去把那几个南海术士的法阵给破掉。”

心中升起这念头,粗想想还不错;但转念一琢磨,却觉得十分不妥。此刻自己毕竟是主帅,正是众人主心骨,若是自己一人脱出,留着其他人困在此处,万一最后全军覆没,他实在罪无可恕。况且,显然那南海早有准备;光凭自己一个人冲出去,恐怕只能送死。既成不了事,又没把握救大家,这样的吃亏事儿显然不能干。

就这样,表面强自镇定的少年其实心乱如麻,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里如同开了锅一样!

正在此时,军中那位向来少言寡语的随军谋臣罔象,却忽然开口,略带些疑惑地跟醒言禀告:“少主,老臣倒忽然想起一事。”

“嗯?何事?”

事情紧急,醒言直言不讳,也顾不上什么客套礼节。只听罔象禀道:“是这样,老臣虽见这眼前水阵古怪,似乎前所未闻;但若细究其理,却发现和当年那位九井洲主最擅长的法阵相像。这法阵,老臣还记得,应该叫作『九幽绝户阱』。”

“九……”

听得老神之言,醒言忽觉十分郁闷,“九井洲”、“九夔虺”还有这“九幽绝户阱”,似乎今日自己十分不宜这十少一的数字。心里哀叹,口中却急问:“老将军既知这法阵来历,不知可有破阵之法?”

“这个……”

见醒言一副急切盼望神色,罔象略一迟疑,似有些不忍心,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说道:“老夫汗颜,此阵乃九井洲主绝学,从无外人知晓破解之法……不过少主也不必担心,以我等战力,这绝户阱一时也害不了我等性命。只要我们耐心巡察,总有一天能被我们找到破绽!”

“……”

罔象这颇为自信的老持沉重之言一出,众人听了犹如大夏天当头被浇下一瓢冰水,心都凉了半截。心烦意乱之时,几乎没人注意到老水神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只是……奇怪啊,这阵法得临时催动才行。可是据老夫所知,那九井洲主当年,不是因罪被贬谪流放吗?还……”

罔象自言自语,那银鬃白马上的少年却忍不住横剑大叫一声:“罢了!难道我张醒言、今日便要困绝此处?!”

几月来的潜移默化,自觉十分谦卑的少年绝境中一声断喝,气势其实威猛。

就在这时,黑暗中却忽有人大声惊呼:

“看!那是什么?!”

正是:

沧海谁青眼,绝地晚波明!

《仙路烟尘》第二十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二十一卷:

“马前灯火动星河”

陆·天人永殇

灵漪逃婚,南海孟章盛怒难平,率众神冰冻罗浮。数百年景色清明的道家仙山,一下子成了人间炼狱。更有六七十位青春年少前途无量的上清弟子殉难。

如此浩劫,上清道家即使再清静无为也要拼死报仇。为死难的同门,更为上清一门的千年清誉。其实南海这次行动主要还是为调皮山震虎,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要取代统辖整个内陆水系的四渎龙族。

于是上清道门、四渎龙族以及同样经历这番浩劫的罗浮妖灵联合起来,浩浩荡荡开赴南海……

在此次规模空前的战役中,醒言利用“炼神化虚”竟消灭了上古巨猿神将无支祁,让南海一方人心浮动,阵脚大乱。琼彤也不可小觑,跳入熔岩勇斗火焰蛛母,数秒击退凤凰神女绚。

她缘何不惧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