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盈,昨晚睡觉前,我在想想这几年来在罗浮山的修行论道,竟忽然有些通悟。我在想着,是不是可以将这些心得写出来,算我这四海堂主上任以来第一本着作,以后也可以留给堂中弟子翻看!”

“……这是好事嘛!”

听得醒言之言,居盈这才完全放下心来,颜色顿霁,笑靥如花,带着些娇嗔欢欣说道:“还以为张大堂主辗转反侧,是和当年一样怕娶不上媳妇,却原来是——”

怪醒言吓她,居盈便拿当年鄱阳湖上一起惩治恶衙役的旧事打趣,但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脸红,也不敢拿这个继续说下去,便话头一转,正色说道:“原来醒言只是要留大作,好事呀~”

美貌绝伦的倾城公主扮了个十分好看的鬼脸,吐了吐香舌,调皮说道:“那小女子敢问张大堂主,此番着书立说,不知居盈这记名弟子能帮上什么忙?”

这些天来,居盈第一次露出这样调皮的少女神色。

“哈!”

见居盈喜笑颜开,醒言十分高兴,也放开了心怀,和颜说道:“当然要请你帮忙!”

他拍着胸脯,跟居盈逗趣,装模作样地发着豪言壮语:“居盈,你能不能给我安排些笔墨纸砚?本张大堂主从今天起,便要在这养真轩中发奋写书了!”

“嘻,这……”

听到这样要求,居盈嘻嘻一笑,竟有些迟疑,直等了片刻,她才笑吟吟说道:“张堂主啊,那笔墨纸砚,都是小事,只要我一声令下,俱都现成。”

“啊?那还等什么?公主还不快快颁下搜集笔墨的谕旨?”

“嘻嘻!”

看着醒言装出的惶急模样,居盈十分开心,道:“别急别急,居盈是在想,你住的这养真轩呢,实在狭小,在这狭小地方写书,恐怕要逼仄了你的思路。再看今天天气大好,不如我们便去南苑行宫中着书,那边景色怡然,春光如画,一定让你写出来的心得更精妙!”

“哈,好啊!”

醒言鼓掌笑道:

“那就快去吧,就当春游~”

“嗯!”

居盈盈盈而笑,笑语如花,走上来如小鸟依人般偎在醒言身旁,为他指引前去行宫的道路。和这些天来在那些朝臣面前的威严气象相比,居盈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略去闲言;以醒言现在脚程,即使携着居盈,那南宛行宫也是须臾便至。到了南苑行宫的大门,抬头看了看那青竹绞成的天然大门上悬挂的匾额,醒言才知这居盈口中的南苑行宫原来名唤“景阳”。

景阳行宫,座落于洛阳南郊外,乃是当朝皇家的春夏行宫。这景阳宫中,春花夏木数不胜数,每到春季便一齐绽放,将这皇宫行苑变成一座巨大的花圃。每到这时,香风浩荡,鸟语花香,这景阳宫便成为春日洛阳当之无愧的第一胜景。

等醒言入得园中,一路行来,只觉得这居盈推荐的南苑行宫果然春光浩荡。走入宫中,便似走入一幅画图,其中到处花团锦簇,春烟迷路,一路行时若不是居盈提示,他都看不清这遮天蔽日的繁花春木中竟还有好多弯弯曲曲的道路。

入得景阳行苑,从行宫南门到居盈所说的书楼大概还有好几里的距离。在见到那片草树烟光笼罩的古朴楼阁之前,一路上他们已历经好几处动人的风物。入得宫内,乱花迷眼中也不知转过几条道路,醒言便见得一片巨大的油菜田横亘眼前。其中菜花盛开,耀眼的花彩铺天盖地,灿烂耀目,每当春风吹来时高低起伏,便宛如金波荡漾的海洋。这样的油菜地里,又多蜜蜂,那嗡嗡声不绝于耳,虽然声音不低,但在这样的春光中,却觉得格外悦耳和谐。

听居盈说,这片占地广大的油菜地,名“黄金海”,平常由彩女宫娥打理,不仅仅可以观赏,到了收成时还可以贴补宫中用度。

一边听着女孩儿宛如春燕呢喃的娇柔话语,一边在这样金色海洋中行走,闻着清香扑鼻,听着莺声燕语,正是春光若酒,如饮醩酿,只此一地,醒言便仿佛要醉去。

强自凝神静气,保持清醒,安然走出这样声色俱佳的春光画图,前面便看到一片石雕的园林。醒言看石碑,知道此地叫“石湖”。这石湖,和以前见过的所有富家园林山石不同,湖中没有一块玲珑高耸的假山石,石湖中所有的石岩都呈水漫云状,层层叠叠,匍匐在泥土草皮上,望去确如湖波一样。

而此时阳光明亮,那些带有石英成份的石片闪闪发光。于是在当初皇家工匠别具匠心的设计下,这些看似天然却又错落有致的石云石浪,一映阳光,竟发出明亮的光芒,仿如粼粼的水光。在这样光影错落之下,那些云铺浪卷之形的石片一时犹如活了一般,水浪滔天,漫地弥天,倒仿佛要将行走其间的二人吞没一样!

提心吊胆着趟过石湖,便是一片色彩斑斓的花海。平缓的丘陵中,成千上万的花菱草摇曳其间,红、粉、橙、黄、白,五颜六色的花朵迎风绽放,在山坡上绚烂成烂漫的花海。这其中,偶有绿树婆娑,便成了鲜花海洋上突兀的绿洲。而这花菱草海,还有一奇特处。据居盈说,它们花期奇异,每天之中晨时开放,正午最盛,到了黄昏入暮落日西斜时,便敛起花朵,如人作息。到了黄昏之时,敛闭细缩的花朵再也遮不住碧绿的枝叶,这花菱草就会变成青色的天空,上面的花苞如繁星般灿烂,望去十分动人。

等过了花菱草海,便是名副其实的一处水海清湖,名“镜湖”。镜湖乃景阳宫的水源,波平如镜的镜湖之湄又遍植着紫阳花、书带草,将镜湖簇拥得如同一面镶着翠玉花边的明镜,为这皇家花苑带来好几分灵气。

绕过镜湖,便发现湖东北引出清泉一渠,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于一片野花绿茵中向西北漫流,过了一二里地便伸入一片桃花林之中。绕过镜湖,沿着小溪,走在那圆润白石铺成的道路上顺流而行,转眼便走入那英华缤纷的桃花林里。此时暮春,正值北地洛阳桃花盛开的时节,走在林中,头顶那粉红的桃花朵朵开放,花枝错落,连漫成云,在头上张成一块硕大无朋的锦幛花幔,那颜色绚洁轻盈。

“瑶草一何碧,春上清流溪”,徜徉于桃花清溪,五光十色的美景目不暇接。有时只顾看四处的草色花光,便忽觉足腕清凉;低头一看,才发觉那溪水偶然漫出青石边沿,流过白石碧草,也漫过自己的足踝。此时那点点的阳光,从头顶桃花锦幛中漏下,染上花的颜色,映在绵柔如毯的绿草茵上,变得明丽斑斓,桃林中滑软的绿茵,一时仿佛成了世间最好看的锦缎。而清溪流碧,婆娑焕彩,当粉红的花光映着澄碧的溪水,那本就绚烂鲜明的花色更镀上一层宝石琉璃的晶光,映入眼帘时,焕发着梦幻的光芒。

到得此处,入眼这样动人的春景,醒言便和居盈不约而同地改变主意。书文写字何必囿于一隅?不妨以天地为庐,桃花为屋。于是等出了桃花林,他俩便从桃花林北的书楼中取来笔墨纸砚,搬来琴书竹案,就在这桃花林中清溪之畔寻了一处平坦的草茵,将笔墨几案置下,布成一个桃花雅座、流水书房。

此后,醒言便以碧茵为席,以桃花日光为灯,开始在阳春烟景中落笔疾书起来。居盈则在他身旁,铺展开裙裾,侧蜷在地,如一朵白云覆地,安安静静地端看醒言伏案成文。

“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在之后的几个时辰里,在居盈眼里,醒言仿佛成了那诗中的敬亭山。无论他奋笔疾书,还是停笔凝思,俏丽如仙的公主都默默凝注,眼光一刻都不离他左右,仿佛永远望不完,望不厌。这时那些宫娥彩女早已屏退,偌大的桃花林中只剩下他俩,不闻得笑语喧哗,只听得春鸟啁啾,流水潺潺……

如是安然着书,不必尽述。若不是提笔成文,醒言也不知自己原来也有这份勤奋耐心,一待伏案,他便落笔千言,到最后竟是废寝忘食。那饮食全靠居盈照顾,到了午时,也不用宫娥彩女服侍,居盈自去取来珍馐美酿,供醒言饮食。

如此转眼便到了下午,居盈依然在旁边耐心相陪。当正午的阳光稍稍向西偏移,醒言也终于觉得有些困倦,便将毫笔搁在笔架中,伸了个懒腰,准备稍稍休憩。

见他有些疲惫,居盈便移到近前,不避嫌疑,玉指轻揉,粉拳轻落,替他捶肩捏背。

“醒言,累了吧?”

摩挲之时,少女轻柔相问,满含关怀。

“嗯,有点。不过现在不了……唔……很好,谢谢!”

“嗯……”

居盈现在变得有些羞涩,轻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醒言,那过会儿要不要我给你弹首琴曲?也许可以解乏……”

“好啊!”

醒言欣然回答。居盈便盈盈起身,去书楼中抱来古琴,敛祍跪于溪旁绿茵之中,置琴膝上,说了句“恐弹不好,莫见笑”,便开始轻拈柔荑,勾弹挑抹,意态恬娴地奏起琴来。

这琴声幽幽,清丽柔雅,如莺语碎玉,随着淙淙的流水悠悠飘荡,徘徊在桃花林中清溪之上。琴声振玉,飘落枝头几点落花;那香洁的花片如蝶翼般轻盈旋下,正落在弄琴少女髻间襟上。

落英缤纷,鼓琴未已,娴雅出尘的少女忽然婉转歌喉,就着琴声轻声歌唱:“招隐访仙楹,丘中琴正鸣。

桂丛侵石路,桃花隔世情。

薄暮安车近,林喧山鸟惊。

草长三径合,花发四邻明。

尘随幽溪静,歌逐远风清。”

百花深处,歌声泠泠,如珠啭玉合,听得十分舒适。醒言听着歌词,便若有所思;俄而那琴声微变,居盈又唱:“寻一位烟霞外逍遥伴侣。

抵多少尘埃中浮浪男儿;

桃花林深藏了明月影,

嫁东风长醉在白云乡。”

“呵……”

听着居盈第二曲,词中颇有尘外之意,醒言莞尔,略觉放心。思想之间,又听得那女孩儿更柔了声线,鼓琴复歌:“残花酿蜂儿蜜脾,细雨和燕子香泥;

白雪柳絮飞,

红雨桃花坠。

杜鹃声里又是春归,

又是春归……”

歌至此处,忽然水面风来,吹落几许桃花;于是恰如歌中所唱,那花片纷飞,缤纷如雨。斜飞而过的密集花雨中,待居盈唱完“又是春归”之句,忽然出神,住了歌声,只怔怔看着那漫天的花雨。恰此时,那绿茵坪中,有几株蒲公英,洁白的花绒球被风一吹,那绒絮挣脱了茎梗的束缚,乘着春风直往天空飞去。满天的桃花飘落之时,独有这一朵朵的白绒花絮逆势而飞,与那些飘落的花瓣擦肩而过,身姿轻盈飘逸,直向那长空飞去。

“……”

本来欣然欢乐的少女,忽睹这水中花,风中絮,不知触动什么心事,再也忍不住,忽然泪痕如线,失声恸哭!

正是:

初弹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

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第九章 仙尘在袖,两足复绕山云

暮春四月,桃花含露,春溪流碧。当溪渠中蹦跳的水珠沾湿洁白的纸笺时,桃花影里的少女也失声哭泣。而午后春日的桃林,明丽而幽静,晶莹的泪珠肆意流坠时那阳光温暖依旧。草气,溪流,还有这珠泪,被温热明烂的阳光一烫,便蒸腾在一起,酿成弥漫的春酒,氤氲在枝头,缭绕在身侧,悱恻而缠绵,久久都不散去。仿佛就在刹那间,整座花林都醉了静了,鸟儿停了啼鸣,粉蝶收敛了翅翼,落花无声地落在水里,偌大的桃花林中只余下那不可抑制的伤心哭泣。

居盈为何忽然啼哭?近在咫尺的四海堂主自然心知肚明。想她虽然贵为公主,但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无拘无束,快乐而温存;现在忽然啼哭,定是伤春感怀,触景生情。

说起来,他与居盈,俱是冰雪聪明之人,许多事不必言明,便已心领神会,各自知心。他二人之间,本来早已互明心志,相约来日同隐山林。只可惜,盟誓虽好,时势转移,那样美好的心愿恐怕一时难以成为现实。因为,眼下他二人,居盈是适逢剧变,家国蒙难,所遭种种悲屈苦难旁人难明;虽然近日稍稍好转,却是主幼臣疑,朝廷暗流涌动,社稷命途多舛。这样情形下,作为满朝众臣的主心骨,她这先皇仅存的嫡系子侄辈血裔“永昌公主”自然不能轻离。而对张醒言来说,虽身处红尘,却心游道德,京师洛阳这样熙来攘往的名利场,自然不会久留。况且,那罗浮山中还有一树寒梅须他看顾,即不说醒言与梅灵之间有何样恩情往事,对居盈而言,她也对那清冷女子十分可怜;况且后来又曾发生那样奋身救护的悲怆事迹,将心比心,她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一己之情便将醒言束缚。

而这些,可能都还不是大问题,真正横亘在少女心间始终排遣不去的,却还是两人之间的仙凡路隔、高下相异。居盈她知情达理,丝毫不把自己高贵身份放在心上;虽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倾城之名,却从不以自己美貌为傲。她一直心恐着,以自己这“才薄之质陋”,不能“奉君子之清尘”;即使“承颜色以接意”,还是“恐疏贱而不亲”。而十多天前,再看到醒言那担山裂地、落雪召雷的手段,更觉得是“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正因这许多顾虑,怀着这些难以明述的少女心事,这些天里,白天强作欢颜,引领群臣,看似风光无限,叱咤风云,却不知每夜之中枕上又沾湿了多少啼痕!

所以,刚才在这样阳春烟景中,抚琴清歌时,看到那飘摇而上的白絮和零落向下、擦肩而过的桃花,顿时触景伤情,即使眼前和心上人在一起再是欢乐,也压抑不住心底那沉重的哀愁。当过了界限,便泪如泉涌,哭成了泪人。这正是:聚首多依恋,远别长相思;最是肠欲断,将别未别时!

这样时候,闻到哭声,醒言也清醒过来。看着哭得如梨花带雨的女孩儿,他也是紧锁愁眉,太息一声:“痴哉……”

叹了口气,他便伸手过去,将那抽噎不住的少女揽入怀里,紧紧环住。

当被揽入怀中,伤心哀恸的居盈猛然惊觉,却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止住悲声,在怀中仰起脸儿,泪眼蒙蒙地跟醒言道歉:“对不起,我这般哭泣,恐扰了你着书心绪……”

虽已是努力恢复正常,她那言语间却仍是哽哽咽咽,悲伤无法自抑。尤其话到句末时,她侧过脸儿来,恰看见溪上那满水的落花,零乱寥落,疏乱横斜,便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唉……”

见她复泪,醒言默然;直等居盈略略平静,他才开口温言相劝。

对于谙晓诗书的帝女,醒言这劝慰并未直言,而是咏了首诗儿给她听。对着这落花流水的春溪,对着荷粉露垂的少女,醒言轻抚着她的秀发,温言告诉:“居盈,你别难过,你的心事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嗯,我看这水中落英飘零,甚是凄美,便想念首诗儿给你听……”

“嗯,好的……”

抽抽噎噎中,居盈应了一声。醒言便道:

“居盈,你看那花:看花分明在水中,入水取花花无踪。不如水畔摘真花,水中花亦在手中……”

“唔……”

听得醒言这诗,居盈觉得颇有意味,便真的渐渐住了哭泣。听过近似俚语的小诗,偎在心上人的怀中,靠着那砰砰跳动的坚实胸膛,居盈睁了星眸,静静看着那水中花,若有所思,再无言语。

从这一刻起,她和醒言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任几番飞花雨过,日光西移,只这样静静相依,一动不动。等到了夕阳西下,林中渐暗,他俩便起身,替对方掸去满身的落花后,留下那同样覆满一层花瓣的笔墨书纸,径去那花菱草海中看日落花合的夕色。

清凉的晚风,撩动了居盈的发丝;鲜红的落日,染红了她的腮靥。颀立依偎,看那长河落日,归鸟入林,还有那漫天的烟霞浩渺;静静相依,直到那月上东山,晓月如钩。这时那花菱草海中怒放的花朵早已合闭,漫山遍野的野花收敛成细小的骨朵,映照着东天的月光西天的余辉,宛如满天的繁星落地,星星点点,星罗棋布,在浩大的星空中一齐闪烁,变成星之海洋。恍惚中让人分不清自己是在地头,还是天上。

如此直到了深夜,二人才回返林北的书楼上。这夜和今后的几天中,张醒言都在小楼中挑灯着书。明烛高烧,落纸云烟。这时那公主便纡尊降贵在一旁相陪,如侍儿般拨灯打扇,红袖添香。夜阑人静,若是醒言写得累了,公主还会给他说说知心话儿,或者让他拿自己说些亲密的胡混的笑话,即是自己轻易便霞飞粉面,粉颈霞烧,却仍是坚持不懈,每夜都等到自己不小心睡着。就这样缠缠绵绵,耳鬓厮磨,虽囿于礼教不及于乱,却也是色授魂与,铭心刻骨,颠倒神魂。

自此到了第五日上,醒言终于书成,便向居盈辞行;居盈听他告别,丝毫不以为异,便在第二天清晨率文武百官,盛排仗仪,去城外绿莎原上送别这位匡扶山河的功臣。

那日别时,清晨微雨,晴后天空湛蓝如碧。随着天上朵朵白云悠悠漂移,那地上浩大的送行队伍也渐渐出城。旗幡幢幢,华盖罗列,若是不知的,还以为是帝王出巡。宛如龙蛇的队伍游出十里,渐近那绿莎原上十里离亭时,庞大的队伍便在公主的命令下驻足。驿路烟尘里,只有两人迤逦出行,并肩缓缓走到那离亭里。

到得六角离亭里,在绿莎原上吹来的千缕微风中,这位即将离去的道家堂主,望着泫然忍泪的女孩儿,便抬袖替她拭了拭几颗溢出的泪珠,道声“别哭”,便袖出一书,递在她眼前,跟她说:“居盈,此书赠你。”

“嗯……谢谢!”

泪眼婆娑中接过递来的薄册书稿,居盈暂也看不清封面上的字迹,便听身前的心上人少有地肃穆相诉:“居盈……你是我上清门中四海堂下记名弟子。这几年来,于你我却疏于教导。所幸近来得空,便着书一册,名为『仙路烟尘』,取烟尘仙路之意。『仙路』一书中,我写下这几年来求仙问道的心得体悟,自此别后,你便须参照此书勤加修习。”

四海堂主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凝重:

“居盈啊,据吾观之,汝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颇有仙缘根骨。近几月来,吾又渐觉大道天成;所谓『长生是道,不死为仙』——居盈,吾愿与汝共长生!”

“……”

听得少没正形的少年忽这般正经言语,那倾城公主泪眼渐明。当自己举袖掩面急拭去啼痕,居盈再看这身前颀立之人,便见他剑眉朗目,一双清亮的眼眸正看着自己,神光烁烁,正亮若天上星辰。忽然间,居盈所有的愁绪便一时散去,对着醒言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拢袖款款一福,也肃容答道:“嗯!盈掬谨遵堂主教诲!”

“呼……”

“很好!”

见她这般回答,刚刚老气横秋、绷着面皮的“张大堂主”,忽然也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刚松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赶紧板起面孔,老成地点了点头,严肃说道:“这样就好。不过居盈你也须知,我这张醒言出品的无上大道,十分难得!既然你玉骨神清,再看了我这样混元大道,自不必像那些山中老真人一般皓首穷经,修炼动辄百载十年。这样,我与你约定三年之期;三年期满,不管如何,那日我还来洛阳寻你;若届时你修习无成——”

说到这儿,一本正经的张堂主迟疑了一下,挠了挠头,才道:“到时不管你修习有成无成,我都会带你返回罗浮山千鸟崖,亲自指导!”

说到这里,醒言忽然再也绷不住面皮,霎时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而那一直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的女孩儿,正听得欣然会意,莞尔微笑,忽然听醒言不再说话,便抬起头,一对星眸恰迎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两下只对了一下,风华绝代的倾城公主便忽然满脸飞霞,一张俏靥恰似那景阳宫中盛开的粉红桃花,灼灼其华。只不过虽然满面红霞,她却仍然努力抬着头,记得回答一句:“好的……”

说罢,满腔的别怀涌上,便再也不管那身后千万道目光,倾过身去,轻轻倚靠到醒言胸前,那一双春水明眸中忽有两行清泪流出,沿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这时候,见尊贵的公主依偎到那年轻道子的身前,后方迤逦如龙的送别队伍便从前面开始次第向后跪伏。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相继跪到尘埃里,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这一刻,春风绿莎原,十里离亭里,风尘息定,张醒言感觉着身前女孩儿缠绵的依恋和温暖的热力,怅立移时,也终于离她转身飘然而去。此后那柳色烟光里,大块烟景中,一直行出好远,还能听出一缕飘摇不舍的歌声从身后缭绕而至:“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今夕兮不再

晨光兮已曦

想玉宇宫寒

听佩环无迹

有心偏向歌席

多少情痴

甚年年

共忆今夕……”

第十章 冰雪香肌,自有清芬旖旎

自知事以来,醒言从未感到这般孤独。

方与居盈别,虽有那三年之约,不知何故心中却终有些怅然。一路归时,那葱茏草木里,驿路烟尘中,虽然春光灿烂,蝶飞花舞,醒言却只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数年来的欢欢笑笑,翻变成冷冷清清。曾经相知相爱的女孩儿,因种种的缘故,都一个个离自己远去。默然上路时,孑然一身,不闻童稚憨语,不闻温婉问顾,不见了欢声笑语雪靥花颜,只剩得鸟声虫声、水色山色,望前程道迢迢而逾远,瞰来说情脉脉而难亲。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清楚,自己最期冀的为何。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到惆怅而极时醒言忽然腾云而起。缩然惧,纷然乐,蹙然忧,藃然喜,有这诸般杂念苦缠,还不如腾驾碧廖,指麾沧溟,快然追云,浴于天河,洗去这满身的愁绪烟气。

待足下生云,先与诸山共驰;冉冉升于碧穹,便览大地珠形。透过聚散离合的过眼云雾,只见得苍茫大地上高山如丘,村舍如丸,阔大的草原变成绿毯,奔腾的大河变得如田间小陌一样。

天风激吹,五云明灭;心凝神释,浩如飞翰。浮沉于云海之间,凭虚御风,一任心意,不较路途。穿过一帘云边天雨,涉过几处天外云池,忽于脚下云雾罅隙间见黄河九曲。俯首凝视,那传说中的北方大河如发光的缎带丝绸,映着阳光闪闪飘荡于昏暗万山中。柔软弯曲的缎带尽头,又有连绵的雪丘,层层叠叠地伸向大地的尽头,一如身边苍穹的云朵。

高天之上,伫立移时,正浩然出神,忽觉天风清冷,云絮泠泠。便御气南返,将寻旧途。一路电掣风驰,约略半日,当远远眺见大地山岳间那条比黄河还宽出一指的白亮大河时,醒言忽忆起四渎旧事,微有所感,便按下云头,脚踏实地行于大地阡陌中。

此时所行近海,如果没有估错,再行十里便是江海通州。在一两年前,历海外魔洲事后,他曾与四渎老龙君在此江边喝酒。也不知是否今番离别触动,醒言只觉此时格外念旧;原本只是惊鸿一瞥的江海酒垆,现在却是格外怀念。

此刻地近江南,春光更浓。一路行时,花雨纷飞,兰风溜转,风清绿淑,天净白芦。通州乃是水乡,河网纵横,一路上两边尽皆秧田。就在那杜鹃鸟一声声清脆滑溜的“布谷”声中,醒言看到不少农妇村夫正在田间弯腰插秧。

一路看尽人间春色,不久便到了长江的尽头。到得大海之滨,正是天高气爽,纤云都净;眼前那浩瀚的东海水色苍蓝,纵使自己身边和风细细,海上仍是风波动荡,碧浪飞腾。伫足看了一阵海色,醒言便在这碧海银沙上寻得一块平滑礁石,也不管上面被阳光照得微烫,醒言便倚石仰首躺下,口中含着一根初生的嫩芽,一边吮吸着甘甜的茅针,一边悠然望着东方苍茫的水色。奔波了这么多时,经历了这么多事,东海边不虑尘俗的休憩仿佛让他忘却了一切,心内空空荡荡,心外也只剩下鸥声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