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会提供众多资源以支持学生创业,但想要拿到十万美金的创业基金需要经过极其激烈的竞争。学校附近就是风投一条街,当初成立投资基金是沈西淮的提议,起初他们没太当一回事,只当课余实践,但沈西淮显然不是这样,找来几家投资公司还不够,向学校提交了创业基金申请,有支师姐团队来势汹汹,原本以为获胜无望,结果出来却令人惊喜。

  当时沈西淮不在,给他打电话没接,他们几个开玩笑说这位斯坦福叛徒大概又跑去了他的快乐老家伯克利。晚上再见他没看出什么异样,隔天有女孩子找来学校,他们才知道叛徒在伯克利被流浪汉伤了一刀,刀口不深,只是流了点血。这伤是替人受的,人家女孩子过意不去,给他送来药跟吃的喝的,仿佛他伤到无法自理。那时刚下课,他们匆匆见了那女孩一眼,两人隔着些距离,彼此十分客气,实在很难让人误会起来。但招呼一打完,就见冷面叛徒竟直接把人带去公寓,他们以为铁树终于开了花,可在那之后再没见那女孩。

  消灾见血当然是玩笑,创业基金是靠实力拿的,甚至在拿到后沈西淮又匀出一半给师姐团队,条件是跟她们借鉴创业经验,他们不禁腹诽,这人对异性真是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一心只有他的创业经。

  沈西淮将手指一收,他当然记得,但并不愿意回想。

  中美混血又问:“那APP还做不做了?这段时间都搁置,连名字都没一个。”

  天阴沉沉的,让他愈发心烦意乱,表面不动声色,说:“不急。”

  好不容易结束会议,他回办公室坐着不动,助理敲门进来,说成森老板又来电话,问怎么回复。

  他仍然不意外,“问他儿子打算怎么道歉,再来谈见面。”

  助理点头,又给他递来个纸袋,说是他妈刚捎来的,里头空荡荡,只一张卡片,他拿出来一看,邮戳显示海岛的名字,明信片上几行字迹熟悉到他一眼就认出来。

  「我那天或许不该那么冲动,以致于我们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

  他来回看了几遍,有些无奈地想,陶静安的字可真他妈好看。

  窗外雨迟迟没落下来,他将明信片放进抽屉,起身出了门。

  他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车子却开往另一个方向,刚在公寓底下的车位停定,助理又打来电话,事项一一确认后,又问起明晚的饭局。

  他觉得烦,让助理推了。

  他最讨厌麻烦,烦应酬,烦八卦,烦等待,但没有什么比陶静安更麻烦。

  陶静安是个天大的麻烦,丢不掉,解不了。

  他能轻易看出其他人的想法,也自以为足够了解她,可发现远不足以读懂她的心思。前一刻她能让他错以为她或许对他有点好感,后一刻她又排斥跟他的圈子有任何接触,然后她说她后悔了,说他们的开始是个错误,如果不是临时发生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跟他撇清关系。

  可他不想。

  巴沙鱼他不想只吃一次,而同学只当一次就够。

  他需要立场,需要一个明确的身份,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

  他原本想等,等事情解决,可在医院的电梯里他揽住她,在她从巷子里跑回来的那一刻,他不想再等,也等不了了。

  无论陶静安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他知道这样的时机一旦错过再也不会有,而陶静安随时可能会提出跟他分开。

  他想,就当他卑鄙一回,在她生活和工作皆不如意时趁虚而入,说不定陶静安真的有点喜欢他。

  不过即便真的喜欢,也完全不足够支撑她答应和他结婚。

  结婚……他可真敢提。

  在商场上他能看准时机去冒险,也总是在赢,但这是陶静安,压根没有赢与输。

  雨又渐渐落下来,陶静安大概还在医院,也或许回了粮仓口,他知道她今晚不会回来。

  车子往回开,音响里Rodriguez在唱,“I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我总想起你,我总想起你,我总想起你)

  在看纪录片之前,他并不知道这位歌手拥有那么传奇的人生,在美国籍籍无名,在南非却好比约翰·列侬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仍然每日从住了四十多年的房子里推门出来,独自走在底特律涂满湿雪的街道上,出发去卖苦力。

  他不知道陶静安哪来那么多时间看电影,她在发出某支乐队的表演视频时,配文短短一句:Searching for Sugar Man.(寻找小糖人)

  他查了才知道这是部纪录片的名字,而她把那支乐队比作不平凡的小糖人Rodriguez。等看完纪录片,他觉得当个建筑工似乎挺不错。

  影片里用来描述小糖人的一句话也让他印象深刻:American Zero,South African Hero.

  他觉得他该做点什么,帮助更多的Zero成为Hero。

  他让人去联系那支乐队,然后就有了Lemon Fish。

  音响里小糖人已经唱到下一首,贝斯明显,吉他很弱,歌词直白。

  经过晏清中学后,路不再那么堵,他脚踩油门,车子在濛濛雨雾中开进8号。

  拐过几个弯,视野里出现自家的屋顶,墙上干枯的植物藤蔓,白色的门,然后是银色的伞尖。

  伞下立着一个人。

  他心猛然一提,又很快回落。

  她下雨也坚持过来,连一晚上也不愿意等。

  他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但他不打算听。

  他上学时其实不怎么爱看书,但也读过几部金庸古龙,他始终记得《倚天屠龙记》中赵敏在抢亲时说的那句:“我偏要勉强。”

  他不喜欢勉强人,也不打算勉强陶静安,他只需要她兑现承诺,像当初她说的那样,将两人的关系维持至“直到你不想”。

  既然她给了他主动权,他没有不要的道理。

  雨渐渐大了,噼里啪啦砸在伞面。

  静安站在伞下,看着远处的车子驶近。

  她是从医院过来的,本应该回粮仓口,可最终还是站在了这里。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外套。她很喜欢尼迪亚·洛萨诺,一个西班牙女画家,从来都用淡粉色来烘托她作品里的女性。

  外套有点薄,可她感受不到冷,心跳声似乎比雨声还要大。

  黑色车子很快在身前停定,里面的人下车来,等他顶着大雨大步走到她身前,肩膀已经晕湿一片。

  静安抬头去看他,听他声音硬邦邦地问:“怎么不进去?不记得密码?”

  他表情很淡,仿佛跟昨晚和她提结婚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面前的人这时伸手过来,捉住伞柄的同时也碰到她指尖。

  “先进去。”

  静安松了手,伞被他彻底接走,她却站着没动,见他要转身,忙伸手扣住他手腕。

  她手劲很小,沈西淮想起在试听间那回,她也是这么轻轻一拽,就让他停住脚步,紧跟着她就说出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但这次不一样,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低头去看她,她大概没有当面拒绝过别人,为难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用力捏住伞柄,正要替她开头,听见她说:“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

  头顶的伞完全将雨隔开,静安想问的问题其实很多,想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快想要结婚,想问他对结婚的看法,以及那句经常看过的“为什么是我”……她从昨晚想到现在,问题只越来越多,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最在乎的只有一个。

  她看着他问:“你喜欢我么?”

  如果说在昨晚之前,她对这个问题还保留怀疑的态度,那么现在她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她愿意相信自己所真正感受到的,但她仍然想听他亲口说。

  而在这之前,沈西淮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回答陶静安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难,又简单到完全不需要思考。

  他毫不犹豫:“喜欢。”

  在回答完的那一刻,他意外地看见陶静安很轻地笑了下,他本能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还没来得及思考,面前的人说:“那我考虑好了。”

  他呼吸猛地一滞。

  听见她说:“我们结婚吧。”

  他浑身血液一瞬间全往上涌,眼前仿佛炸开一道道白光。

  他定定看住面前的人,伸手去捏她下巴,“再说一遍。”

  他力道有些重,静安下巴生疼,仍坚定看着他说:“我说我们结婚吧。”

  她知道自己很冲动。

  她曾经看过几次《婚姻生活》,这部迷你剧在播出后半年内,就让瑞典的离婚率增加了50%。导演英格玛·伯格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笑得容光焕发,称看到这样的现象非常开心,兴奋地说:“大家不用再维持无爱的婚姻了。”

  即便她爸妈感情很好,她也知道婚姻是个复杂的难题。

  可伯格曼也说,“爱是人生中最好的部分。”

  在沈西淮提出结婚之后,她再次想起了那个电车难题,而这一次她自己站到了电轨上,失控的电车即将飞驰而来。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么快跟另一个人步入婚姻并不正确,可至于好不好,只有结了才知道。

  她喜欢沈西淮,她愿意听从她内心的意愿跟他结婚,那么就结。

  雨越下越大,静安头顶忽地一凉,是沈西淮将伞丢到了一边。

  她被他紧紧拽着上了院门前的台阶,再要往下,她脚下一空,低头刚要踩定,旁边的人立即揽住她腰,只是一瞬间,她低呼一声,人被横抱了起来。

  雨滴密密麻麻砸在两人身上,沈西淮的脚步很快,转眼就到门口,他低头看她:“按密码。”

  他眼神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看到她无法直视。

  她垂眸,“你先放我下来。”

  他却只一个字:“按。”

  静安敌不过他的坚持,回头按下那一串并不难记的数字。

  门响,两人进屋,静安身体刚沾上沙发,沈西淮便压过来。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只是一瞬间,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吻了起来。

第41章

  雨怎么也不见停,又急又凶,下得满天满地都是。

  淮清的雨水其实很少,但仍然不及加州可怜。今年六月份有新闻报道,加州85%的地区极度干旱,旧金山湾区近200万人被限制用水。那时沈西淮乘坐的航班正从西雅图飞回国内,新闻读完,他在位置上将那张报纸慢慢折成一只很大的纸鹤,和《银翼杀手》里的银色纸鹤类似。他原本对手工没太大兴趣,不过是习惯。

  飞机不久后在淮清落地,纸鹤也被留在了头等舱。他想,陶静安能不能用上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那时他并不知道陶静安已经在几个月之前回国,正如当初他刚到英国一个月就忍不住回来,给R大宿舍寄去一套水彩颜料时,并不知道陶静安已经转专业,宿舍也换去了另一栋楼。

  可那一年的加州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那时触动的危机还没度过,芝加哥的会议可去可不去,他在办公室抽完整整一包烟,最终起身坐上车赶往机场。返程时在旧金山转机,他将车开去伯克利,101路上的坑不减反增,在网飞大楼附近,他在车里静坐了两个小时,看雨越下越大又渐渐小下去,雨停时,他要搭乘的航班早已起飞。

  如果放弃有用,沈西淮不会再见陶静安。

  在持续几年无休止的工作间隙里,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直到陶静安回国。

  而就在刚刚,陶静安答应要跟他结婚。

  她嘴里有柠檬的味道,和当初在加州时尝到的不太一样,他自然不比小路懂酒,霞多丽酒的香气却记了很久。

  他吻得越来越深,也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具侵略性。

  静安积极地回应,将手紧紧环住沈西淮的肩背,他衬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大概抽过烟,嘴里却干净清爽,舌尖被吮过去,接吻声响几乎被雨声掩盖过去。

  静安不太喜欢跟人肢体接触,从没跟其他人这样亲近过,可总想跟沈西淮再亲再近一点。

  又亲了一会儿,静安去推身前的人,他并不应,她只好趁空隙说:“我还有话跟你说……”

  身前的人一停,往她唇上啄了下,才将她抱坐到腿上。

  她仍环住他,鼻子尖几乎挨着他的,她先前准备了一大堆话,刚才太紧张没来得及说,现在真要开口,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默了默只喊出他名字,“沈西淮。”

  沈西淮并没有应她,但她搁在他身前的手可以感受到他清晰有力的心跳,似乎比她的还要快。

  他视线落过来,似暮霭沉沉,她往后坐直,也定定看着他,“我有一点存款,在西塘园那边有一套公寓,全款买的,不是很大,暂时没住。”

  公寓刚买没半年,买之前静安先把加州的房子卖了,那套房子是她爸妈利用杠杆买的,写的她的名字,房贷她交。南湾的房价一年得涨10%,几年过去房子升了值,拿到的收入比预期高不少。买来的公寓她也并不打算住,只当投资。

  “我有辆车,是我爸妈以前给我买的,但前段时间坏了,我打算最近买辆新的,还有——”

  话没说完,她下巴被捏住。

  沈西淮眉头微蹙,“陶静安,我不打算做任何财产公证,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得是我的。”

  静安怔了下,这并不是她说这些话的本意,可沈西淮这样一误解,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确实也需要商榷。

  她忽然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财产公证还是要做的吧?”

  她对这个问题没有研究,但也看过新闻,婚前财产公证对富豪来说似乎是个困扰,而沈西淮家显然属于富豪阶层。

  沈西淮却反问:“为什么要做?”

  他看上去颇为严肃,静安又忍不住笑了,财产公证被这么一提出来,好像他们明天就要着急结婚。

  在她看来,做不做并不足以成为问题,财产公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她的财产她可以守住,沈西淮肯定不会要,而她也不会去要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也反问:“你们家没有这个习惯么?”

  “没有。”

  静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沈西淮也忽然笑了,“我们不需要做这个。”他捉起她手指,“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我有一点存款,暂时还不缺钱,我工作上出现了问题,但问题在慢慢解决,奶奶还在住院,不过情况已经好转,可能用不了几天就能出院。”

  沈西淮仔细听着,终于意识到她想要表达什么,下一刻果然听她说:“我确实被一些问题困扰,但情况还没有太糟糕,这些问题也不会影响我在其他事情上的选择和判断,我决定跟你结婚完全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跟我的处境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希望你误会。”

  即便猜到她要说这些,沈西淮仍然有些诧异。

  又听她说:“以后我会对你好,你也要对我好,好么?”

  静安鲜少这样向人袒露心思,多少有些不自在,刚要低头,下巴又被他托起。

  “好,还有么?”

  他声音低沉,一瞬不瞬地看过来,静安说:“还有……谢谢你。”

  沈西淮声色不动,“谢什么?”

  静安故意开起玩笑:“谢谢你让我知道,Touching的实时新闻排名确实可以人工操纵。”

  沈西淮跟着笑了下,“嗯,还有呢?”

  “还有,Paul的彩胶我一直在听,那期杂志我也看了好几遍……”她伸手正了正他的衣领,又重复一遍:“谢谢你。”

  两人不自觉对视着,好一会儿后,沈西淮先打破沉默,“我最近会比较忙,过两天可能要飞一趟曼哈顿,也随时需要出差。”

  静安点了下头,只听他继续说:“明天上午我们去办手续?”

  静安闻言彻底愣住,面前的人又问:“不方便?”

  她思考片刻,有些为难:“我还没告诉家里……”

  沈西淮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也知道自己太过着急,但多等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他停顿几秒,最终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好,先告诉家里。”

  静安望着他,他脸上分明没有失望,可她莫名有种愧疚感,仿佛辜负了他。

  她靠过去亲他,舌头探进去,立即就被他含住。

  静安的贴身衣服仍然可以容纳进一只手,她身体发颤,将沈西淮的手捉住时,也躲开他的吻。

  她凑去他耳朵边,闷闷地说:“我想睡觉。”

  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好好睡过,精神也总是紧绷,昨晚更是辗转反侧,多半时间没合眼。

  不知是因为跟沈西淮坦诚相对,那根弦彻底松下来,还是因为沈西淮的怀抱太舒服,她眼皮现在尤其沉。

  而沈西淮只是抱着她不动,低头看她,“睡。”

  静安笑出来,“我得回去了,爷爷在家,等我到家他才放心。”

  她脸色疲惫,黑眼圈明显,沈西淮最终松开她。

  雨还在下,静安先被送上车,车窗开了一小半,她贴过去,看着沈西淮大步往外,背影高瘦,利落地将她被吹远的伞捡回来。

  等掀门坐上车,他随意拨了两下头发上的雨水,紧接着看向静安。

  “先睡会儿,到了喊你。”

  静安并不打算睡,可往椅背上一靠,很快睡沉过去。

  车子在粮仓口的巷子外停下时,沈西淮没有立即喊醒旁边的人,只侧头看着她,五分钟后才去给她解安全带。

  窗外暴雨如注,车灯远远打出去,两人一同下了车,三角梅在雨中剧烈摇晃,静安被紧紧揽住,到家门口,伞被交到手里,她转身去开门,动作一顿,又回过头去。

  沈西淮刚打起手中的伞,静安只是看他一眼,手里的伞紧跟着一丢,冲进他伞下的同时紧紧抱住他。

  她脸闷他怀里,沈西淮单手揽住她,低头只看到她头顶。

  “怎么了?”

  “我是不是跟你说我车坏了?”

  “嗯。”

  “你明天几点能来?”

  沈西淮怔了下,听她继续说:“记得带上户口本身份证来接我。”

  他心猛地狂跳起来,将她脸抬起面向自己,语气仍平静,“九点。”她需要多睡会儿。

  静安脸有些热,停顿几秒后笑着点了头,“那你快回去。”

  沈西淮看着面前明晃晃一张脸,低头往她唇上亲了下,“早点睡,明天晚点也没关系。”

  静安仍旧点头,最终捡起伞进了屋。

  她心砰砰乱跳,好一会儿才重新觉得不对劲,到镜子前一站,耳朵上果然多了一对耳饰。

  是两只柠檬。

  她摘下来,在手心一翻转,后头刻了字母。

  一枚“an’ging”,一枚“quieto”。

第42章

  潮北7号院是淮清排得上号的豪宅别墅区,沿河而建,进门可以看见高杆的石榴树努力向上生长。沈家庭院里则种了两棵别的,一棵是黄杨,还有一棵也是黄杨。

  沈西淮曾经有段时间一直觉得黄杨树长得不太好,属于树届里面的歪瓜裂枣,他总想着给它换了,他妈柴碧雯有天丢给他一本树木百科全书,要他自己挑,等他选中上头的意大利柏树,他妈把书收回,说你自己看着办。这话的意思是要他凭借一己之力换掉,务必不能用家里的一分一厘。他去花鸟市场给人当小工,淮清人喜欢提笼架鸟,他偶尔也忽悠淮清大爷带薪给人遛鸟。等手里有了点基金,能买得起树,他却不急,摇身一变成了“倒爷”,小摊子上摆着淮清人离不开的茉莉花茶,燕京和中南氵每不敢放太明显,一张布遮着,顾客来了顺口问一句,卖得反而比茶好。

  那段时间他每天固定时间去练琴,小路主动请缨来帮忙,并要求三七分成。等晚上他回来,小路刚被城管追着跑了几条巷子,摊儿没了,钱没剩下几块,小路说,二哥你还是去卖唱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被桐桐的同学多看几眼么,实在不行你蒙着眼睛。他不乐意去,把剩下的钱数了数,还往里搭了百八十,一起卷给小路,勉强算是跟他五五分了。

  后来那两棵意大利柏树是从沈西桐那里拿钱买的,西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那位面若冰霜的哥把刚拿的信息学奥赛奖学金丢给她,她自己不稀罕,身边的同学却哇哇大叫,不知道在哇什么。

  只是柏树最终没有种成,沈西淮某一天忽然觉得那两棵黄杨树看起来特别顺眼,时不时就给它俩剪枝捉虫施肥。不久后乐队取名,要他拿主意,他直接用了树名,西桐直呼土,柴碧雯却觉得还成,又说院子里两棵黄杨树的树苗就是兄妹俩当初自己挑的,哥哥选的大叶,妹妹要的小叶。

  雨渐渐小了,黄杨树在风里微微晃动。

  沈西淮从车里下来,没撑伞,冒雨穿过院子,快步进了屋。

  柴碧雯正坐灯下看书,听见门响,摘了眼镜回头。

  “这大半夜的够呛,下着雨呢,也不知道撑伞。”见人要往对面坐,又作势要拦,“诶,你倒是先擦擦,别把我沙发给弄湿了。”

  沈西淮却直接坐了上去,手肘撑腿上,身体微微往前倾,沉吟着不说话。

  柴碧雯看明白了,这是有事儿找她,但她不急着问,观察他两眼,又将视线挪回书上。

  “你爸刚来电话,说你立项要做音乐产品,怎么都没听你说起?前两天你人在外头出差,又把一家游戏公司给起诉了?”

  前者是私心,后者是工作,沈西淮只简单解释,起诉是为了维护触动原创设计师的合法权益。

  柴碧雯不置可否,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明信片拿到了?”

  明信片是她昨天无意发现的,出院子时顺手打开邮箱看了眼,没想到真有信件。她向来尊重家里孩子隐私,没打算细看,只是那明信片上的海景让她想起那天车上的女孩来。那时她试探未果,只好闲聊几句,知道她要去海岛出差。她心下一动,将明信片翻过来一看,竟真是海岛寄来的。

  内容她看不太明白,只想着得赶紧让她那儿子知道。

  上回在车上聊天她就清楚,这事儿急不来,还有得等,保不齐还等不来。可不管内容如何,单是寄明信片这事儿多少就有些暧昧,说不准还有希望。

  她抬眼望过去,对面的人却仍是那副不上心的样子,低声应了句:“嗯。”

  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火,却又听他问:“爸什么时候回来?”

  她按住火气,“刚电话里说要多耽搁两天,上回跟你说你爸常回来,现在可好,大半个月都在外头,话果然不能说太满……怎么?公司又有什么新动作?”

  沈西淮否认,“我待会儿给他电话,要他明天赶回来。”

  柴碧雯这回直接将书合上,神色一敛,只听对面那颇为严肃的儿子继续说:“我回来拿户口本,明早去领证。”

  她脑袋猛地一嗡,嘴微张着,好一会儿才问:“是……跟静安?”

  “对。”

  “……”

  柴碧雯脑袋仍有些乱,片刻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将书放到一边,又摘了眼镜。

  半晌后说:“你先让我想想,户口本儿在楼上,自己去拿。”

  见面前的人起身出了门,她忙把电话打出去,等对面一接通,她立即低吼道:“你儿子要结婚了!”

  沈西淮拿着户口本下楼时,柴碧雯刚打完电话,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沈西淮刚重新坐下,就听她说:“你爸得明晚才能下飞机,我问你——算了,也不用问了,这事儿也就你能干得出来,不过静安能答应你,不是跟你一样昏了头,就是太喜欢你。”

  沈西淮微微一怔,他妈又说:“你跟静安尽快商量下,我们得赶紧见见面,现在这样搞得我们很被动,怎么做都没礼数。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真给我整一出这么大的来,还是一出咱们家没半点经验的……”

  柴碧雯说着一顿,又忙招呼对面的人,“你赶紧把静安照片发给你爸看看,人没见着,照片总得有。”

  对面的人不动,柴碧雯又自顾笑起来,“干嘛?想要我拦着你啊,拦得住么?咱们家的人我还不知道么,一个个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见对面的人终于笑起来,她故意怒道:“还笑?赶紧把照片给你爸发过去……噢还有,问问静安家里人有没有什么忌口,我先拟好菜单,先一块儿在家吃顿饭。”

  “她不怎么挑,别买鹅肝就成。”

  “我可不止问你媳妇儿一个!”说着一顿,“哪儿来这么多照片?也给我发一份!”

  ……

  沈西淮从家里出来时,雨已经彻底停了,头顶一轮月亮要比往常更圆更亮。他开车回了凌霄路,起初睡不着,后头竟昏沉沉睡了过去。

  隔天一早醒来,车子开去粮仓口,远远见巷子口立一道熟悉的身影。

  静安是特意来等沈西淮的。昨晚冲动归冲动,她到家后很快去找了爷爷,又给爸妈打电话,她妈妈立即从医院赶回来,一家人聊了半宿,早上她爸也回家来,又开家庭会议,最后拍板:领证前先一起吃顿早饭,至少得让爷爷见一见人。

  静安最终说服了家里,可想到要见面,仍然有些紧张。

  车子在身前停下,静安看着车上的人下来,不过几个小时没见,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沈西淮先去牵静安的手,低头望着她:“没睡好?”

  静安原本觉得不真实,再见沈西淮也莫名有些尴尬,但手一被牵住,她竟不再那么紧张。

  “睡了几个小时……”

  沈西淮看着十分镇定,“等回来再补会儿觉。”

  两人一同往里,静安半路拉住旁边的人,等他一回头,她伸手抱住他,脸贴他胸膛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就笑了。

  沈西淮的心跳很快。

  只是刚笑出声,脸就被抬起来。

  “陶静安,你在笑话我?”

  静安还没摇头,面前的人已经低下头来堵住她的笑。

  经过一夜暴雨,旁边的三角梅姿态愈发傲然,太阳刚冒出一点头,阳光照下来已经有些热度。

  这一天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早餐吃得很丰盛,静安爸妈一块儿准备的,三文鱼杂粮饭,荞麦面,菌菇鱼虾丸汤,羊角蜜……出来时沈西淮身上还带着一封红包,领带换了一条,是静安爷爷早前收藏的STEFANO RICCI。早高峰还没到,两人到民政局时并不是第一对。进门时八点半,出来时刚过十点,结婚证很快被送到静安奶奶手里。下午柴碧雯来医院,两家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刚得知消息不久的西桐暂时缺席,却恨不得立即从外地飞回来。

  沈西淮傍晚去公司前,静安下楼送他,他临时有重要会议要开,没法推迟。静安原本只决定送他到门口,最后又送进车里。在车上待了五分钟,车子开走前,两人约好晚上再见面。

  会议持续开到八点,沈西淮回医院前先去了趟凌霄路,出来时经过邮箱,他脚步一顿,径直过去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张明信片。

  正面仍是海,反面则仍是熟悉的字迹。

  「每次都想告诉你,希望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

  他只来得及看上一遍,忽然惊觉身后有人,等迅速转回头去,手中的明信片已经被一把抽走。

  宋小路只将东西抢进手里,并没有去看内容。

  “诶……斯瑞哥,致逸,你们说这人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呢?”小路朝身后两人看了眼,又看回沈西淮,揶揄道:“这不是今天刚领证的新郎官儿么?”

  柴斯瑞配合小路,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表弟,“看着不太像,更像是铁匠铺里头的铁砧子——”

  天生挨打的货。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高个男孩冲沈西淮点头,笑着喊他:“二哥,新婚快乐。”

  说着还拿出个盒子递过去,显然是给沈西淮的新婚礼物。

  裴致逸比在场三人都要小上两岁,长一张乖巧无害的校草脸,小时候没少给这三位哥通风报信,还得经常被拿来当挡箭牌。他跟西桐同岁,从小念的同一个学校,但成绩比西桐要好,在竞赛班里排名始终靠前,同桌是总拿第一的苏津粤。他脾气好得出奇,但最烦的事儿是沈西桐总拿他当借口来接近他的同桌。

  沈西淮要伸手去接,盒子却仍旧被小路抢走,他不甚在意,继续看着裴致逸,“怎么回来没说一声?”

  旁边小路气得够呛,“那怎么有人领证都不带说一声儿的?我说二哥,你可真厚道……”

  沈西淮自知理亏,但这事儿不好解释,也不急着解释,他看了眼时间,离跟陶静安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