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

  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

  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

  耳听得不戒和尚号陶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

  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

  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

  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

  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

  “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膝陇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

  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侍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小敢向她这样说呢?”

  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心想:“她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

  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惟淬,满腹心事,倘若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他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

  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

  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姊撞见了,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件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怕光侍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拗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爹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

  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队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她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

  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女。”

  “‘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

  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可哪里找得到。’“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

  仪琳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

  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

  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该然,说道:“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要是将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

  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

  仪琳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甚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

  ‘妈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光彩吗?这中间有鬼,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法污了她清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字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爹爹又道:‘反正我到处找你妈妈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和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之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眼无珠,当真连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

  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爹爹说:‘身入空门,为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令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吗?”

  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如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信了。

  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

  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个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清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

  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侍了一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转身去了。

  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像,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

  令狐冲更加惊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

  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可……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甚是嘶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伸,强笑道:“你别见怪。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姊妹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寻思:“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