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挑少林,克武当,昆仑、峨嵋不攻自下,再要灭了丐帮,也不过举手之劳。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比南山,福泽无穷!”

  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颂词,甚么“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但也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若是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就此永远跟定了自己,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

  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

  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站起身来,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要向教主陈说。”

  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

  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光大恒山派门户,也决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定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许配于我为妻。”

  众人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觉得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顾莞尔。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易办,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一位师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山派是不是加盟,尽可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担心?哈哈,哈哈!”

  众人随声附合,都大声欢笑起来。

  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辈加盟贵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若入了贵教,定然坏了教主大事。仔细思量,还望教主收回成议。”

  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

  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余地。

  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

  令狐冲道:“当日在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掌。”

  令狐冲道:“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畏惧。教主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

  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

  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是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去恒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姓任的没种。”

  教众大声呐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之上,鸡犬不留!”

  以日月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五岳剑派和日月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至,饶是如此,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决计无法和日月教相抗。这一节恒山派众人无不了然。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决非大言。

  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却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突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相援。那时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

  他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大计,在心中反复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然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一来,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心中欢喜,实是难以形容。

  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正你……”令狐冲道:“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圣教主,岂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妇如何?”

  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这……这如何可以?”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

  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决非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礼,又向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驾!”说着转身便走。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

  令狐冲笑道:“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事先详加筹划,百物具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和令狐冲各干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远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暗暗佩服。

  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在了,却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不胜酒力,今日不能再喝了。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

  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

  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与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当山如何网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诸般细节,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然好言相劝,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林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计,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

  上官云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也没有错的。”鲍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

  秦伟邦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万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

  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苦练内功十年。”

  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之勇,哪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亮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

  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

  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

  上官云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

  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同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

  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

  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阳光耀眼。

 

四十 曲谐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向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必定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众人反而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来到恒山。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日月教的教众,于事毫无补益,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严,朝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

  令狐冲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抢出相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还记得穿鞋。令狐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

  令狐冲躬身行札,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团上就座。

  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碗,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

  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

  顿了一顿,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等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

  令狐冲一怔,心想:“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当诸派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好生惭愧。晚辈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间,恩怨纠葛甚多,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恩义,事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加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

  方证大师道:“任教主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