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没动,仍在斟酒自饮,可他的位置正对着窗,仰头时,夜幕中那场如梦似幻的金色小雨正好尽收眼底。他眸光微闪,玉液淌过喉腔,都未觉得辛辣。

烟火极美,却也短暂。夜空恢复沉寂之时,明檀站在窗边,半晌没回过神,甚至还有些莫名惆怅。

好在时辰还不算晚,白敏敏想去南御河街凑趣儿,极力怂恿她一同前往,她那点儿惆怅很快便被白敏敏所描绘的花车游街、花灯琳琅景象驱散得一干二净。

在此之前,明檀是从未在元夕灯夜逛过南御河街的,这条沿河长街热闹非凡,也鱼龙混杂,每年上元常有女子小儿在这地界出事,显贵人家都不爱让自家姑娘踏足。

两人小心遮了面纱,下马车时,眼前灯火熠熠喧嚣郁郁的热闹繁盛,让明檀有一瞬晃神。

白敏敏倒是因着连续几年都偷溜过来,适应良好。她四处看了看,不知发现什么,忽然“欸”了一声。

“怎么了?”明檀问。

“没什么,就是我好像看见舒二公子了。”白敏敏往前张望着,神色有些好奇。

舒二公子舒景然乃右相之子,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京城女子倾慕他的不在少数。

听闻今年春闱他也下场,坊间都说以舒二公子才华品貌,合该是今科探花郎的不二人选。

明檀也曾远远与舒二打过半回照面,确实是芝兰玉树般的温润贵公子,若是没有令国公府那门子糟心亲事,想来与舒家议亲也是不差。说来,她这退婚也是迟早之事,如何再寻门好亲,也该预先思量思量。

明檀正走着神,白敏敏又惊奇道:“我没看错,阿檀你瞧,那不是陆殿帅吗?陆殿帅在,与他一道的必是舒二公子了!”

明檀顺着白敏敏的视线望去,前头佩剑男子身材高大,左额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利落停在眉尾,正是以手段狠厉闻名上京的殿前副都指挥使,陆停。

陆停、舒景然还有章怀玉三人交好,是众所周知之事。没等明檀看清与陆停一道的舒景然,白敏敏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往前寻人。

“欸……小姐!”身后婢女反应过来,忙跟着追。

两人步子很快,然街上游人如织,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先前还在那处的人就已了无踪影。

没能近距离得见美男,白敏敏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她玩性大,很快便被临河支起的各色小摊吸引。

一会儿要买甜糕,一会儿又要买炒栗子,买来的小玩意儿拎在手里,买来的吃食还非要撩开面纱往明檀嘴里塞。

明檀于吃穿上素来精细讲究,这些个街边零嘴是万万不敢下咽,你塞我躲的,两人笑闹一团,倒很是得趣。

“怎么样,这南御河街可比彩棚大相国寺什么的好玩儿多了吧?”在码头边放完河灯,白敏敏得意地向明檀邀功。

明檀正要应声,忽然有人在前方扬了扬折扇,喊:“檀妹妹!” ?

明檀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人却很快上前,用行动证明了她没有。

“檀妹妹,这位是……敏妹妹?”

来人长相俊美,穿一身用料上乘纹样精致的玉白锦氅,束浅金发冠,端的是十足贵公子模样。

白敏敏看清是谁之后,特别想上前踹他一脚,没好气道:“谁是你妹妹!”

令国公府与靖安侯府定了亲,但与昌国公府无甚往来,白敏敏不承,这声“敏妹妹”就确实过于亲近。来人不争,忙欠身拱手,以示唐突歉意。

白敏敏知道今儿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却仍难解气,还想在言语上刺他一刺。倒是明檀拉了拉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心平气和,问:“世子,你如何认出是我?”

他轻笑,摇着折扇温声道:“檀妹妹乃熠熠明珠,纵轻纱遮面,也不掩光彩。”

明檀面上不显,心里却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叫他讲人话。

说来奇怪,从前她看这未婚夫梁子宣,也是一表人才温润有礼,与舒二相比虽稍逊风仪,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上选良婿。

可现下再看,她只觉得前些年自个儿的眼睛怕是换给了盲瞎,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子!言语还这般轻浮无状!油腻!造作!

许是隐约感受到了明檀的情绪不对,梁子宣又笑着解释:“其实我是看到了檀妹妹发间这只照水簪,檀妹妹似乎很喜欢这支簪子。”

明檀没接茬。

梁子宣稍顿,为掩尴尬又顺着话头自说自话。

只不过今日不知怎的,不管他说什么,明檀都无动于衷,白家那位更是时不时用眼刀子剜他。

莫非那事儿……

不,不可能。那事儿一直瞒得严丝合缝,明家与白家怎会知晓。

如若知晓,昌国公那护短心切还一点就着的性子,又怎会安安静静不找他令国公府麻烦?

想到这,梁子宣稍稍心定。可他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先前母亲的那通交代有多重要。

他是喜欢表妹柔弱可人,但也一直将明檀认定为未过门的妻子,且明檀背后的明家与白家,是他将来仕途上的极大助力,这门亲事万不可丢。

思及此处,之前与母亲相谈时,那点儿“何至于此”的不以为然终于落摆。他不动声色地背过手,折扇轻敲手腕。

与此同时,又仿若无事般另寻话题,继续单方面地与明檀相聊。

明檀正等着绿萼和护卫找来,好借口回府摆脱梁子宣的纠缠,等了好一会儿,在她终于瞥见绿萼身影之时,远处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

“抓贼啊!”

“前面那个!别跑!”

明檀循声望去,还没看清,那骚乱人群中就有两道身影往这处码头莽冲,未及反应,便感觉一股推力袭来——

“阿檀!”

“小姐!”

伴随白敏敏和不远处绿萼惊呼的,是毫无预兆的“噗通”一声落水!

梁子宣反应极快,喊了声“檀妹妹”,就神色焦急地脱下外衣要去救人。

绿萼上前,见是未来姑爷,六神无主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催促:“世子,快救救我家小姐!”

白敏敏下意识拉住梁子宣,急喊了声:“不许去!”

她再怎么爱玩爱闹,也是大户小姐出身,没人比她更明白,梁子宣这一救,明檀的下半辈子就完了!

“你想看着她死吗?”梁子宣质问,紧接着不顾阻拦甩开了白敏敏。

噗通!又是一声落水。

白敏敏瞬间感觉手脚冰凉。她最了解明檀,若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梁子宣所救,还不如让她淹死在这显江里来得痛快!

她死死盯着江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排赶来的护卫婢女:

“你们给我拦住来看热闹的人,谁都不准靠近!”

“你俩下去拉开梁世子。还有你俩,是不是会水?也下去,给我把阿檀带上来!”

“这边只怕撑不了多久,绿萼,你现在立马回去,多带些护卫过来帮忙拦人!”

“是!”

还未开春,江水凉得有些刺骨,再加上迎面吹来的凛冽江风,梁子宣下水不过片刻,便发现救人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轻松容易,而且别说救了,他连明檀在哪都没看到。

不止梁子宣没有看到,白敏敏安排的护卫与婢女下水搜寻半晌,竟也全然未见身影。

这处码头水不算深,照理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毫无声息地淹死人,但是他们也的的确确,连明檀的半片衣影都未瞧见。

耗了约有半个时辰,围观者被强行拦在码头之外,只知有人落水,缘何不明。

有些闲汉见这拦人的阵仗,猜是大家小姐,都摩拳擦掌闹着要下水,指不准机缘来了,还能赖上门好亲事。

眼瞧着就要拦不住了,白敏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绝望,只恨自己出了来逛南御河街的馊主意,明檀要出了事,她白敏敏万死难辞其咎!

恰在这危急关头,护卫拦住的人群外,忽然有一袭绿衫朝白敏敏扬了扬手帕:“表小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可真是让奴婢好找!我家小姐今儿亲手煮了圆子,正等着您过府尝呢!”

绿衫女子特意扬高了声音。

可这声音听起来温和清澈,还颇为熟悉。

白敏敏回头,怔了一瞬。

那竟是……

明檀身边最为得用的管事丫鬟,素心?

她怎么会在这儿?

还有,她刚刚说什么?她…她家小姐?

素心上前,有条不紊地给白敏敏行了礼,又将自家小姐邀她过府尝圆子的说辞重复了遍。

瞧见白敏敏身后已被冻得不行、正让护卫们架着送上来的梁子宣,素心还略微惊讶地问道:“梁世子这是落水了?”

白敏敏对现下状况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应些什么。

直到她瞥见后头赶回来、还喘不过气儿的绿萼朝她不停摇手,比着“没事”的口型,才忽然像打通任督二脉般明白了什么。

她忙接话道:“对,对。梁世子落水,本…本小姐路过刚好遇见,就遣护卫下水救他。”

“嗨,原来是个男的啊。”

“一个大男人落水还要救,跌份儿!”

“围这么严实,至于么。”

“散了散了,还以为是官家小姐呢!”

围观者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很快作散。

“???”

梁子宣被冻得浑身哆嗦,没法儿说话,眼神中却充满了不可置信。

第五章

其实刚落水时,明檀与梁子宣感受无异,只觉得江水冰寒刺骨,难以忍耐。她呛了两口,挣扎咳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被人撞到落水了!

深宅大院里,因赖嫁赖娶所发生的“意外”数不胜数。弄脏衣裳换衣时共处一室,落水被救有了肌肤之亲,这两种最是寻常不过。

裴氏自小便教她在外该如何提防这些七窍阴私,还在去别庄避暑时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她凫水。

因着平日根本用不上,她又素来是能坐软轿绝不沾地的娇贵性子,岸上之人都不知道,她竟是会水的。

可惜时机不对,明檀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梁子宣就已脱掉外衣往下跳。

情急之下,她只好沉入江中,想着绕开梁子宣,从码头另外一侧上岸。

这般匆忙应对已算机敏,怎奈江水太冷,她平日又不是什么好动之人,在水中游了没一会儿,她下半身就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酸疼。

那种酸疼一抽一抽的,并着江水的冷冽刺骨,如针扎一般,让她眼前只剩一片白光,完全没法儿再往前游。

那一瞬间,明檀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一会儿想着“让梁子宣救还不如就死在这也算是保全了名节”,一会儿又想着“算了还是求救好了死在这儿尸体发泡肿胀简直就是辜负了本小姐还未来得及名动上京的花容月貌”。

就在她结束犹豫决定浮出水面呼救之时,忽然有根黑色束带毫无预兆地直穿入水,在她腰上迅速绕了一圈,随后收紧,将她拉至岸边,抛在了离码头有段距离的僻静芦苇丛上。

束带那端的力道迅速而利落,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明檀被扔得头晕眼花,模糊间只瞥见从她腰间抽离的黑色束带末梢半截。

依着她养尊处优十数载的经验判断,那根束带的用料必非凡品,上头暗纹精致繁复,似乎用的是玄金丝线,劈丝极细,浓重夜色下仍泛着浅淡光泽。

没等她循着束带看清立在那处的人,就有外袍落下,盖住了她的身体,也掩住了她的视线。

……

“然后呢?”白敏敏忙追问。

“然后,就有人将我扛了回来。”明檀靠在床边,推开辛辣的驱寒姜汤,又接过婢女递来的暖手炉,回忆道,“中途我问了好几次,问他们是谁,准备带我去哪儿,可那人都不出声,将我放在侯府后门就带着外袍一起消失了。”

“他们?不止一人?”

“出手救我的和送我回来的肯定不是同一人,衣料差别很大,而且送我回来的那人很像在按吩咐行事,像是……随从护卫。”

白敏敏消化了会儿,还是有很多疑问:“等等,所以从头到尾你都没说自己是靖安侯府的人,人家却准确地将你送回了侯府?”

“嗯,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明檀倚着引枕坐起了些,“要说目的不纯,回府后我就仔细检查过了,没有丢失任何贴身之物。”

有所图者,必取凭信。没取,“那确实是很奇怪。”白敏敏皱眉思索,喃喃了句。

“好了,先不提这个。”明檀想起眼下更为重要之事,“梁子宣那边现在如何?”

“他能如何,你都遣了素心过去,我还会傻到接不上茬吗?当然是按头他落了水,我路过让随从救了他啊。你放心,我已经让人送他回令国公府了。”

听白敏敏这么说,明檀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大庭广众之下的说辞是梁子宣落水,那不管事后如何,也只能是梁子宣落水。

毕竟明面上,两府之间的姻亲关系还十分牢固,她这未过门的世子夫人出事,于令国公府而言也算不上增光添彩,若不想与靖安侯府撕破脸皮还落不着好,他们只有默认这一说法。

说来,今儿这事她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当时闹着抓贼才有人一前一后冲了过来,但相比于被撞,她感觉自己更像被人推了一把才遭此罪。

想到这,她道:“敏敏,你回去找人帮我查一查今日撞我的那两人。”

“你怀疑落水不是意外?”

“就是不知道,我才想好好查一查。”

白敏敏点头,爽快应下。瞧见明檀小脸还面无血色,她又给明檀掖了掖被角,顺势从婢女手中接过驱寒汤:“你先别操心这些,来,把姜汤给喝了。”

味道太冲,明檀不想喝。

白敏敏也是执拗性子,不依不饶往她嘴里塞,还碎碎念叨:“喝了喝了,不为你自己想是不是还得为我想想,你要是不喝这姜汤,回头得了风寒卧榻不起,那可都是我的罪过,我爹什么牛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就忍心看着我被罚跪祠堂?回头跪出个三长两短嫁不出去我怕是只能……”

明檀被念得脑仁生疼,索性接过瓷碗,闭着眼一口气给咽了下去。

白敏敏一脸满意。见计时的香印已燃大半,她起身拍了拍手:“既如此,你好好休息。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府了。素心,绿萼,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

素心绿萼齐齐应是,恭敬地将白敏敏送出了照水院。

经了这通折腾,明檀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也确是需要好好休息。她没再讲究入睡前那些繁琐护养,只在脸上敷了些蜜露,双手浸了会儿新鲜羊奶。

-

半夜微雨,浓云遮蔽圆月。明檀盖着锦被已沉沉入睡,整个靖安侯府也陷在密雨倾斜的昏灯静谧之中。

大理寺狱,沿阶而下的地牢幽旷昏暗,油灯十步一盏,仍掩不住阴森冷寂。

寺丞走在前头,躬身引道:“王爷,舒二公子,这边请。”

舒景然向来清贵雅致,第一次来这狱中,周遭的压抑和腐坏气息都让他极为不适。他看了眼江绪,想来是征战沙场刀口舔血的日子要糟糕百倍,如此这般竟也能神色漠然负手前行。他叹了口气,忙捂鼻跟上。

审讯处,墙上悬挂的刑具泛着幽幽冷光,待审之人已被狱卒绑上刑架。大约是还未上刑,此人形容狼狈,细看却毫发无伤。

寺丞为江绪拉开圈椅,恭敬请他入座。

江绪也没让,撩开下摆径直落座,指尖轻点扶手,没什么表情,看着暗处刑架。

“王…王爷。”刑架上的人看清来者,恐惧之意涌上心头,“王爷为何,为何捉小臣来此?小臣冤枉!”

“冤枉。”江绪偏头直视着他,“你尽可再等上一等,等承恩侯也下了狱,一并向他喊冤。”

承恩侯!

刑架上的人血液一瞬凝固。

其实早在他回府途中无端被捕、还无人向他解释为何捉捕开始,他就隐隐有所预感。但他一直不愿也不敢往那上头想。毕竟若真与承恩侯有关,于他便是灭顶之灾。

“小臣虽然与侯爷有所往来,但,但……”

“张吉,本王念你是个聪明人,才保你现在仍是全须全尾,你确定要跟本王兜圈子么。”

江绪起身,缓步走至近前,偏头看他。

大约是在地牢的缘故,他身上那种征伐杀戮的淡淡戾气扩散开来,带着极重的威压之势。声音不高,却无端让人发冷。

张吉张了张嘴,被压得失声片刻。

他知这是清算开始,也知江绪来此目的,死寂般的沉默随着地牢腥腐之气蔓延开来。

好半晌,他犹豫着蠕动嘴唇,还是不死心地想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我手中,确实有些王爷用得上的东西,若王爷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啊——!”他话未说完便突地痛呼出声。

舒景然一怔,这才发现墙上带有倒钩的施刑利刃不知何时已经避开要害扎入张吉腰腹,鲜血正汩汩外流,张吉那身白衣迅速染红,粘稠血液还滴滴答答地落在脏暗地板上。

“你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谈条件?”江绪倾身,附在张吉耳边,漫不经心地问。

他执柄之手未松,倒钩贴着血肉,还在往里寸寸推送,反复辗转。

张吉痛得面无血色,额上冒着豆大汗珠。到底是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半刻不到便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江绪站直,任由狱卒用冷水将张吉泼醒。

刑墙边火炉也已燃起,烙铁烧得发红,张吉刚刚恢复神智,便见狱卒举着烙铁朝他逼近,不容喊停,那烙铁又直直烙在方才伤处。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叫。

狱中刑具百般,张吉才经了两遭就尿起了裤子,腥臊之气四溢。他后悔先头没喝敬酒,嘶哑着嗓子喊叫:“王爷!王爷我说!承恩侯强占田庄私开盐矿!证据在城郊,我在九里坡置的私宅!埋在后院杏树下面了!”

-

子时,地牢门开。

出了大理寺狱,舒景然终于呼出口浊气。许是下过一场小雨,他感觉今夜上京的气息分外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