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后山,浴佛观礼过后,明檀与白敏敏便一直陪着周静婉。

“他果真如此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明檀听周静婉说完两人相见,有些疑惑。

周静婉哽咽:“能……能有什么误会?”

白敏敏气极:“我倒是枉看了这陆殿帅,竟如此轻浮,加些聘礼就想娶了静婉,作践谁呢!”

周静婉似是受了极大委屈,眼泪掉个不停,还倔强些个“他若强娶便要自裁”之言,明檀与白敏敏听了,心中都颇为担忧。她本就身子弱,这么个哭法,怕是再哭一会儿就得厥过去了。

其实明檀总觉得有哪儿不对,但一时也问不出来,只得先安慰道:“你先别哭,此事定然有化解之法,咱们一起好生想想。”

白敏敏附和:“对,大不了就让阿檀去求殿下,阿檀一求,殿下有什么不答应的。”

明檀:“……”

她说的化解之法倒也不是这个。

她的腿现在还在打颤呢!

第四十一章

有明檀与白敏敏这番安慰, 周静婉心中熨帖不少,暂时止了泪,一道去前头听经, 也没让旁人瞧出什么异样。

虽中生插曲, 但大相国寺的这场浴佛斋会还算是办得颇为圆满。众人观礼悟法,祈愿参拜,寺众分发结缘豆、香药糖水,甚得孩童欢心。及至暮鼓时分, 闭寺送客,众人才姗姗而散。

明檀也是打道回府之际,才想起被她罚去佛堂的奉昭永乐两人。

今儿因着要陪静婉, 只让她俩跪了会儿佛堂, 倒是便宜了她俩。

回到府中, 明檀遣人备礼,让素心送去宜王府和长公主府,并细细嘱托,务必要先表一番她代行责罚的歉意, 再将大相国寺所生之事,一五一十地禀给宜王妃和温惠长公主。

素心办事向来稳妥,自然不会有半分错漏。回府交差之时, 带了更多的回礼不说,宜王妃与温惠长公主也都不忘托她转达约束不当之歉, 还承诺日后定会多加管教。

日后管教与否, 其实明檀也不甚在意。宜王妃与温惠长公主若是有心, 本也不会让两人长成如今这般德性。派素心前往,不过是尽尽礼数,也让自个儿能有几日清净。

“殿下还没回?”亥时三刻,明檀梳洗毕,见外头无甚动静,随口问了句。

绿萼:“小姐您忘了,殿下今儿一早去了禾州,禾州虽近,但也不一定能一日来回,小姐不如先睡?”

“睡不着,”明檀倚在贵妃榻边,随手翻起本杂书,又打发道,“先下去吧,我看会儿书。”

“是。”

绿萼应声,换了盏明亮烛灯,往香炉里添了小半勺清淡香料,悄声退离了内室。

江绪漏夜归府时,启安堂内仍烛火通明,只不过倚在贵妃榻边的明檀,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入睡。

她手边的书页恰巧停在去岁制辟邪香漏掉的补注之上,江绪扫了眼,发现这页她还按出了一道极深的折痕。

睡意昏沉间,明檀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略带寒意的怀抱。她无意识地嘟囔了声“夫君”,然后又往人怀里蹭了蹭,呼吸安静均匀,带着浅淡馨香。

-

这夜上京,与定北王府一样烛火通明、暂未歇下的,还有坐落于通北街南的宜王府。

宜王妃在府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是泼热茶又是摔碗盏的,为着奉昭这不省心的头疼得紧。

“王妃消消气,此事也并非是郡主之错,那永乐县主出言不逊,羞辱郡主,便是闹到皇上跟前咱们也不是没理。”丫头从旁劝慰道。

宜王妃闭眼支额:“你以为,咱们宜王府有多大的脸面让皇上来主持公道?”

皇上虽与太后不睦,但也定然不会因宜王府与太后为难,太后若铁了心要为她疼爱的外孙女出手教训——

宜王妃头更疼了。

奉昭这个惹事精,迟早要害死宜王府!得罪皇后与定北王妃还不够,甫一放出门,又得罪了太后娘娘,早知如此便不应放她外出,直接将人发嫁蜀中才是正经!

“备礼,明日一早便送去长公主府,就说郡主言行无状,出手伤人,替郡主向永乐县主赔个罪。”宜王妃冷静吩咐,“另外再多派几个人看着,不许郡主出门。”

“是。”婢女应声,不过片刻又迟疑问,“可江阳侯那边……”

差点忘了,江阳侯还等着见上奉昭一面呢。这一面,也不得不见。

宜王妃想了想:“先看着,等到相看那日再放她出门也不迟。”

……

“母妃真这么说?”

婢女为难,战战兢兢小声回道:“郡主,王妃也是为您好。”

奉昭直直落了座,面色惨白,又满是不甘。她抓着桌角,指甲青白,都掐进去了也无所觉。

为她好?这话说出去又有谁信?

不就是因为江阳侯家产极丰,又因祖荫得了几分圣上眷顾,能为她哥铺路出些气力罢了。

明檀这个贱人!若不是这个贱人,她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不知想到什么,奉昭忽然起身,拉开装满了珠翠的妆奁,随手抓了一把塞给前来报信的婢女,沉声道:“替本郡主办件事,事成之后,这一盒都是你的。”

婢女惶惶。

听完奉昭附在她耳边所说的话,心中更是不安。

可这婢女仍是没抵得过金银珠翠的诱惑,又想着不过是找些药,都没让郡主出门,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便咬牙应下了。

-

长夜无梦,次日醒时,明檀发现自己莫名到了床榻之上,素心和绿萼也不在跟前。

她拘来个屋外的小丫头一问才知,昨夜殿下回了府,只不过今早五更不到,又出门了。

明檀本是有些不快,可丫头又道:“殿下说,今年宫中培育的姚黄开得极美,很衬王妃娇嫩颜色,已经着人搬了几盆回来供王妃欣赏呢。”

“殿下真这么说?”

明檀心喜,又有些怀疑,她家夫君对她都说不出两句甜言蜜语,当真会和旁人说,姚黄很衬她娇嫩颜色?

小丫头笑眯眯的:“王妃若是不信,等素心姐姐与绿萼姐姐回了一问便知,大家伙儿可是都听见了。”

今儿一早绿萼便去了库房拿香料,素心则是去了膳房盯早膳,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两人才回到启安堂。

两人回来,明檀便迫不及待将小丫头所言复述了遍,又问道:“殿下可真这么说了?”

见明檀这般期待,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点头。

明檀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忙让绿萼给她梳妆,说是要去花圃赏姚黄。

绿萼应是,只不过心下有些发虚。

“皇后娘娘着人传话说,今年宫中培育的姚黄开得极美,很衬王妃娇嫩颜色,若是喜欢,可让人搬几盆回府供王妃欣赏,王爷已经遣人去搬了。”

——这其实是今早殿下身边的随扈所言。

可殿下也“嗯”了声,那想来殿下也是这般认为的。小姐如此开心,还是不要扫兴为好。

绿萼这么一想,便也没再多虑,麻利地给明檀挽了个简单大方的发髻,又应赏姚黄之景,给她簪了支牡丹戏蝶钗。

牡丹是百花之王,姚黄又是牡丹中的极品,花叶饱满齐整,鹅黄一色娇嫩鲜妍,置于奇花异草遍处的花圃,仍是极为夺目显眼。

明檀正赏着花,素心忽然过来:“小姐,平国公府的帖。”

明檀接了,并不意外。

浴佛一过,四五月中再无盛节,但京中各府争办诗会花宴,也不缺热闹。

去岁暮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平国公府那场诗会,虽只办到半程便匆匆散场,但一来才子佳人云集,二来排场极为盛大,三来圣上那一旨赐婚,着实是令人印象深刻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去岁只办半场的遗憾,今年平国公府三小姐章含妙又操持起了暮春雅集,此回不叫诗会叫雅集,是因着此宴规模又扩大了几番。

章含妙年纪小,办事倒妥帖,昨儿在大相国寺才口头相邀,这会儿正式的邀帖便到了。

明檀打开扫了眼,稍稍有些意外,因为上头不止邀了她,还邀了定北王殿下与王妃一同前往。

她这才想起,章含妙昨儿似乎说过,这回雅集还开了靶场与马球场,如此,相邀夫妇也甚为合理了。

只不过她家夫君,应该不愿去这种场合吧?

晚上浴毕,明檀换了寝衣,坐在启安堂的天井边吹着春夜柔风,任绿萼站在后头帮她绞着头发。

江绪正好大步迈入。

明檀见了,忙弯起唇角,起身至垂花门处相迎:“夫君!”

明檀不过是步子轻快些,江绪却误以为她是要投怀送抱,下意识便将背在身后的手松开了,还稍稍张了张,意欲接人。

明檀本来没那个意思,但她不傻,见状便欢欢喜喜地抱了上去。

绿萼低头偷笑,行了个福礼,朝院内的小丫头们使了使眼神,悄然退开。

明檀环抱住江绪精壮腰身,又踮了踮脚,往上环住他的脖颈,撒娇道:“阿檀等你好久了,昨晚也等了好久。”

江绪淡定地“嗯”了声,凝上片刻,总算从脑海中搜罗出句关怀之言:“冷么。”

“夫君抱抱就不冷了。”明檀偏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

江绪也没多话,忽而将她打横抱起,往屋内走。

其实自那回尽兴过后,江绪便能觉出,他这小王妃对床帏之事怕得狠了,有事求他也是哼哼唧唧的,敷衍两下就想躲开。

可今日倒颇为主动,本是打算早些歇了,她又自己趴上来蹭道:“夫君当真觉得阿檀与姚黄一般颜色娇嫩吗?”

江绪迟疑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凝了一瞬,不动声色“嗯”了声。

明檀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极近距离地望着他问:“那平国公府要办暮春雅集,夫君要陪阿檀一起去吗?”

她原本觉得自家夫君肯定不会去,不过这会儿气氛正好,她便觉着也不妨一试:“听表姐说,表姐夫也会陪她去呢。”

“什么时候?”

明檀回想:“十天后。”

“本王过几天要去趟青州,要在青州待上几天。”

“这样啊……”

明檀倒也没有特别失望,只是稍稍有些遗憾,她夫君如此丰神俊朗,不带出去炫耀炫耀,真是太可惜了!

明檀正兀自遗憾着,小脑袋也从江绪肩上移开了来,可忽然锦被半掀,她又被捞入身侧之人怀中,唇齿相贴。

屋内红烛明灭,明檀听到耳边传来一道低低的,意味不明的嗓音:“看你表现。”

第四十二章

原本明檀还惦着要向她家夫君告陆停的小黑状, 可昨夜他回府时没来得及说, 后头云雨,又只顾着抽抽搭搭, 累极入睡,倒将这宗要紧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她忘了也无甚打紧,今日恰巧是一月一回的殿前司禁军演兵之日, 陆停也在等着江绪前来, 为他答疑解惑。

陆停身边的随扈记性不错,昨日周静婉在放生池边说的那些话他都还记得,不过他只记其言,不知其意, 复述时稍有些磕绊, 断句之处也难免错漏。

江绪听完, 不由得抬眼望向陆停。

陆停那张常年冷肃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波动:“殿下,周家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

“不想嫁给你的意思。”

陆停默了,好半晌才忍不住问:“如何见得?”

江绪边看演武场上士兵演武,边淡声解释道:“知鱼不乐,是说你求亲的手段她不喜欢。你回多喂鱼食,她大约误会你要多加聘礼强行迎娶, 所以,宁死不从。”

宁死不从?

何至于此。

演武结束,江绪往回走。擦肩而过时, 他还停了瞬, 无端轻哂了声:“多喂鱼食, 真会说话。”

陆停:“……”

周陆之事,江绪不想管,也没闲工夫管。但明檀一心想着好姐妹,待记起此事,就连他启程去了青州都不忘遣人追上送信。

他展信读完,还是提笔回了一封。

“周掌院名望颇甚,长女已入李府,不宜再议高显文官之亲。”

虽只短短一句,利害关系却已说得十分明了。

这婚嫁一事,原也不在周静婉愿与不愿。

其父掌翰林院,乃储相之才,有名望是好事,但太有名望,还尽以文官清贵为姻亲,难免有结交朋党、为登相位造势之嫌。

相比之下,陆停在任殿前司,虽统领禁军位高权重,可直属圣上,只受圣上一人之令,倒确实比其他登门求亲之人来得更为合适。

想到这,明檀不免有些惆怅。

陆殿帅再合适,静婉也不喜欢。然婚姻嫁娶之事,也从来没有光顾着女儿家喜不喜欢来定的道理。

也是,大约是她的郎君嫁得如意,都有些忘形了,若到最后,周大人周夫人觉得合适,旁人又哪有置喙的权利。

-

暮春时节花香风暖,日子仿佛也过得比寻常时节要快上许多。不知不觉间,十日一晃,平国公府的暮春雅集悄然来临了。

江绪去了青州一直没回,到底没赶上这场热闹。不过明檀很会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夫君不在,她便尽可狐假虎威,显摆她的王妃派头。

素心这两日受了风寒,明檀让她在自个儿屋中将养,另带了扮成丫鬟模样的云旖一道出门。

云旖是津云卫出身的高手,既得了命令,暂时在王府顶着姨娘的名头,便少不得隔三差五地要来向明檀请几回安。

明檀见了她几次,发现她性子极有意思。

按理说自幼受训的暗卫,手上都没少沾人血,自然是会冷酷无情一些,可云旖杀起人来云淡风轻,平素瞧着却纯善憨直,见什么都觉着好奇新鲜。

因着明檀赏的衣裳都过于精致繁复,她每回来请安时,都要抱着衣裳先去找方姨娘,让人帮忙穿好再一道出门。今儿要作丫鬟打扮,她又抱着衣裳来了启安堂,让绿萼帮她穿衣裳。

作好丫鬟打扮后,云旖跟在明檀后头,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王妃娘娘,我昨日出府买了只烧鸡,能从公中支账吗?我的月例银子快要花光了。”

“如何就花光了?不是,你为何要出府买烧鸡?”明檀莫名。

云旖直言道:“我昨晚有些饿,又不想麻烦别人,就想溜去膳房找些吃食,可王府太大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膳房在哪,就翻墙去外头买了只烧鸡。我还给您买了一包桂花糖糕,所以能从公中支账吗?”

“……?”

“桂花糖糕呢?”

“烧鸡吃完还有些饿,所以也被我吃了。”

“没有糖糕,不给支。”

绿萼都听不下去了,这云姨娘是认真的吗?这么点小事也要来找她家小姐。

还有她家小姐遇上这云姨娘怎么也和孩子似的,堂堂王妃一大早竟在和姨娘计较些个烧鸡糖糕!

好在云旖是个实诚人,立马便承诺明儿再给王妃娘娘买一包桂花糖糕,又发自内心,真诚地夸了一会儿王妃娘娘美貌过人,实乃神女之姿。

明檀被夸得心情甚好,自然也善变得很,立马又改口允了。

“对了,你还没说,你的例银如何就花光了?”

“前几日我去了城东,遇上个小乞丐,见他十分可怜,便给他买了几个包子,结果忽然涌上来一大帮小乞丐问我要包子——”

“……”

好吧,也算心善。

今日平国公府人多,带上云旖,一来是以防万一,二来云旖从未见过这般热闹,带她出门见见世面。

上马车前她叮嘱了声:“待会儿到了平国公府,你就好好跟着绿萼,绿萼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乱跑。”

“是,娘娘。”

去岁暮春诗会,平国公府门前的春正大街车马喧阗,拥堵不堪,奉昭的车驾拦在靖安侯府车马前头,还引得明檀与明楚为着这事儿绊了几句嘴。

今次春正大街前依旧是喧嚣满当,可见挂着定北王府标识的车马榖榖而来,前头再是拥乱,也都在挤挨中腾出了一条道供其前行。

奉昭远远望着,冷笑不已,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相国寺闹出那等荒唐之事,宜王妃姿态放得很低,遣人备礼致歉不说,还亲自去了趟长公主府。

翟念慈虽不想轻轻揭过,可温惠长公主也不想将女儿家的矛盾再扩散开来,便做主压住了这事儿。

是以这些日子,两府也算风平浪静。

只不过宜王夫妇铁了心要将奉昭远嫁蜀中,这些日子一直都关着奉昭,不许她再出门闯祸。至于今日放她出门,也不过是应江阳侯所求,让江阳侯能在雅集之上,见见这位他要续弦的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