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既如此,本王这便命人去将她接过来。”

说着,他转身。

明檀瞬间炸了,扒拉住他的衣摆,不经思考地往他身上打了下。

四下忽然寂静。

明檀也忽然清醒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打夫君?这不就是犯了七出里头的善妒?她还无所出,夫君该不会要休了她吧?或是以此相胁让她同意那个徽楼里头的女人入门?

明檀脑袋空白了瞬。

半晌,她神色清明了些许,忽然又往江绪身上打了下。

“……?”

江绪见她打完人的神情,差不多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可停顿半晌又打,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为何又打本王?”他问。

明檀梗着脖子红着眼望他,理直气壮道:“打都打了,七出也犯了,不多打几下岂不是很吃亏!”

江绪闻言,凝了一瞬,眼底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王妃所言,甚为有理。”

说着,他忽而将人打横抱起,往屋内走。

“你干什么,不是要去接人吗?”

“接什么人?”

“你不是说――”明檀一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他戏弄了,“你怎么这样!”

“本王哪样?”

明檀气得说不出话。

倒是江绪将她放至榻上后,忽然捏了下她的脸颊:“王妃吃醋的样子,甚是可爱。”

第七十章

这似乎是明檀第一次听到江绪夸她可爱,不由望着他,愣怔了瞬。

也就这一瞬,她身上衣裙被剥开了大半,男人带着熟悉的侵略气息欺身而来。

两人上回欢好,还是在庞山,数日未曾行事,倏然亲近,明檀莫名有些害羞,还有些不自在,这似乎也与舫船救火后,她察觉出自己对夫君并非止于夫妻情分有关。

她小脸柔软微红,眼睫躲闪着,含羞半垂,小手还不安分地轻轻推拒,惹得江绪眼底的欲。色又浓重了几分。

内室春色渐染,屋外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通传:“王,王爷,大人求见。”

这是知府府衙,婢女口中的大人,自是指的知府。

江绪箭在弦上,本欲不理,可明檀却推了推他的胸膛,喘声断续道:“知府此刻前来,想来,想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他默了默,偏头望向门口,压声问了句:“何事?”

“奴婢不知,大人只让奴婢通传,求见王爷。”

江绪眼底欲。色未褪,然终是翻身下榻,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襟,离开前,他俯身捏了把明檀的脸颊,声音微哑:“等本王回来。”

明檀捂住被他捏过的右脸,另一只手撑着床榻坐起,害羞又心慌地擦了擦身上被啜出的痕迹。

屋外,江绪径直跨出院门,眼神都未在知府身上停留,只声音不带丝毫温度:“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知府冒了一脑门汗,如果可以,他也半分不想打扰这位阎王爷好么,这不是宿家他也开罪不起,只能夹缝求生呢么。

他躬着身,诚惶诚恐道:“殿、殿下,有位自称是从徽楼来的清羽姑娘,要见您。”

“就这件事?”

知府点点头,一脸为难:“这位清羽姑娘说什么也不肯走,说是有要事要与王爷相商……下,下官也不知如何阻拦,只得将人请到了花厅。”

他不是不知如何阻拦,如若真是不知,他什么都不必做,自会有暗卫将人挡回去,不过是因为来人打着喻伯忠的名头,他不想开罪宿家,这才将人请至花厅,转而又来请江绪。

知府正忐忑等着江绪回应,然江绪身后忽有人缓步上前,平静道:“既然来了,见见也无妨。”

明檀本是见江绪落了印鉴,想着若有要事,可能少不得要用,便匆匆换了衣裳追了出来,倒没想刚出来就听到知府这番话。

这会儿她才想起,她方才还生着气呢,被某人一番打岔竟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是遣了那些美人不假,可那位清羽姑娘呢,他可从头到尾都没解释,现下倒好,他不去接,人家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她倒要瞧瞧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说完,她也不等江绪开口,便让知府带路。

花厅内,清羽换了身水蓝长裙,正端坐等待。见知府来,她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定北王殿下的喜悦还未来得及上涌,便因瞧见陌生女子略怔了一怔。

那女子雪肤花貌,明眸皓齿,盈盈迈步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似是珍宝难得,精致易碎,让人莫名就屏住了气,不敢随意呼吸。

明檀亦在打量眼前女子,这女子生得极美,可她似乎是在哪见过,有种极微妙的熟悉感。

兰妃、皇后、白敏敏、周静婉、沈画、云旖……她脑海中闪过很多张熟悉的貌美面庞,甚至连自个儿揽镜自照时的模样也略略回想了番,不对,都不对。

可这眉眼……

她还没思索出答案,清羽竟“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背脊挺得直直的,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

“奴婢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来时路上,她遇上了方才被遣回徽楼的诸位同伴,知晓了此回定北王殿下前往灵州,王妃一路相随,那眼前这位,显然就是王妃无疑了。

她跪在地上继续道:“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伺候王爷,然市舶使大人紧逼,如若王爷不肯收下奴婢,奴婢……”她又向着明檀的方向多磕了几个头,“还请王妃宽留,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绝不逾矩半分。”

这作态,那些微妙的熟悉感又倏然消逝了。

明檀正思忖着那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清羽却误以为明檀意动,继续说了番自幼在徽楼如何不易,隐晦暗示她有多么想要摆脱徽楼、摆脱宿家。

明檀落座上首,正欲说话,可抬眸时瞥见花厅右侧挂着的那幅洛神春水图,电光火石间,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心下震动,下意识便望向江绪。

江绪与她对视一眼,算是默认了她心中所想。

明檀缓了缓,心头大石落定,端起茶盏,矜持饮了半口,这才望向跪在地上的清羽,温声问:“清羽姑娘想离开徽楼是么。”

“是。”清羽毫不犹豫应道。

她好不容易说服喻伯忠让她前来一试,无论以何种方式,她都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次留在定北王殿下身边的机会,哪怕是过河拆桥,得罪宿家。

明檀沉吟道:“王府不是避难所,若是谁来求上一求都要收留,那王府便要挤得无处可站了。不过清羽姑娘生得颇合眼缘,若想离开徽楼,我倒是可以帮你一回。”

清羽忍下翻涌的心绪,面上只露感激,立马便要磕头谢恩。

果然,她赌对了,这些没吃过苦头的娇小姐都心软得很,与之对上,还不如将姿态放至最低,博其同情。

可明檀又道:“清羽姑娘不必忙着告谢,我能帮你离开徽楼,也能保证喻大人不会因此事找你麻烦,但这份眼缘,也就仅止于此了。离开徽楼,往后是贫是苦,是富是贵,全凭姑娘自己,当然,离不离开,也全在姑娘自己。”

这意思是,她能帮她离开徽楼,却不能允她进王府?清羽抬眼,对上明檀温和的视线。

“王妃,奴婢――”

“清羽姑娘不用着急回答,我给你一日的时间好生思量,明日日落之前,若想离开徽楼,都会有人为你安排。”

清羽一时哑声,不由望向江绪,希望他能为她说句话。

先前在徽楼,这位定北王殿下明明是多看了她一眼的,那就证明他对她至少不是毫无兴趣,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半晌,江绪说话了,却不是为她。

“来人,带她出去,不论王妃的恩典她要与不要,本王都不想再见到此人出现在本王与王妃面前。”他声音冷淡,也未看她,显然是不甚在意。

-

回院路上,一路寂静,明檀斟酌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先前诸般情绪都已消散,心中只余对夫君的隐隐担忧。

在花厅蓦然瞥见美人图时,她终于想起了清羽姑娘眉眼间的熟悉到底缘何而来,不正是源自王府书房里,被卷帘遮盖住的那幅敏琮太子妃画像么?

她曾不小心看到过一次,那画应是婆母被立为太子妃时所画,穿的是太子妃制冕服,容貌神态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是令人见之难忘的美人。

那位清羽姑娘的容貌气度,远远不及仙逝的婆母,然粗粗一瞥,眉眼却极为神似,也无怪乎夫君会让她作陪。

夫君,应是极为怀念婆母的吧。

他未满周岁,公公便意外离世,未曾享过如山父爱,然婆母是在他五岁时才因郁疾逝世――

“本王母妃,出自岭南易家,家世显赫,自幼便是按国母标准培养。”也不知怎的,江绪忽然主动开口道。

岭南易家?

这确实是显赫大族。

“父王薨后,盛家有意扶持皇太孙,可母妃不愿本王成为争权夺利的棋子,只希望本王一生平安顺遂。

“她的选择给易家带去了不小的灾难,易家家主曾斥她不配为易家女。她也许不是一位合格的易家女,但她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当初要嫁入定北王府,明檀打听过他的旧事,舅舅确实说过,他作为前皇太孙,能在政权两度交替下安然存活,少不了太子妃的庇佑,不过当初她并未深究,竟连婆母出自岭南易家都不知道。

她犹豫半晌:“夫君,那位清羽姑娘,不然……”

“不过三分肖似,她如何能与本王母妃作比,无需介怀,亦无需理会。”

明檀缓缓点头,心里却盼着那位清羽姑娘能拎得清些,顶着这张略有相似的容颜,能选择更为平顺的一生。

然事与愿违,次日明檀便收到消息,清羽姑娘不愿离开徽楼。

她是徽楼最出色的姑娘,离开徽楼,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一时也寻不上比宿家更硬的靠山,那还不如留下,宿家在灵州说一不二,凭她的本事,入府之后想要多博几分宠爱并不算难。

得知此事,明檀心中莫名有些惆怅。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她也不能说人家的选择一定是错。

只不过夫君的事情似乎已办至尾声,不日便要离开灵州,她收拾着衣物,莫名陷入了沉思,她能为夫君做些什么吗?

第七十一章

两日后,灵州事了。

周保平暴毙一案由市舶司拨乱呈情,上达天听,成康帝下旨复其身后清名,官给葬事,并下恤银抚其家人。

明面上,这已是成康帝能给他的最好交代,暗地里,成康帝自会另加照拂他的家人,至少保其一生富贵无虞,若子孙争气,往后也自能得其恩荫,有锦绣前程。

至于灵州港抽解,补齐两年税银还莫名多出利息,这无疑是往市舶司身上明晃晃割肉。

然江绪并未给出让步余地,京中宿太后与成康帝暗自交锋了番,成康帝话里话外也都表示,定北王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其实成康帝原本只是想给宿家一个警告,把控博买和官私海贸他暂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往后若仍连抽解都敢肆无忌惮妄动,可别怪他撕破脸皮,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至于补齐近两年的税银及利息,他想都没想过,可江启之这么一提吧,他竟然觉得也很可以。

这摆明了是要让宿家肉疼,但又不会疼到让其不惜两败俱伤的地步,毕竟那份证据若是拿出来,市舶司上下必然面临着全盘洗牌,包括与之牵连的多位灵州官吏,甚至是京中的宿家一派,都会有所折损。

他们能断腕换血,另扶人上位,可宿家并非上下一心不分彼此,若真舍弃,被牺牲的几房必然心生嫌隙,那些依附宿家的官员门客也必然会有所计较,届时人心浮动,难保不会给成康帝留下往灵州安插棋子培养势力的空子,相比之下,补笔巨额税银,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果不其然,宿家再是不愿,最后还是同意了补上抽解税银及其利息,只不过推说筹措税银需要时间,望能宽至年底。

江绪倒好说话,什么时候补上,什么时候交出证据。宿家很是心梗了一番,又改口应下一月之内必然补齐。

补齐的税银数额谈妥,江绪要了其中三成,为北地驻军着添军饷。国库平添大笔进益,一向抠搜最擅哭穷的户部尚书难得大方一回,一口应下了此事。

此间事毕,江绪一行未在灵州多留。灵州众官胆战心惊数日,终是毕恭毕敬将人送出了城,松了口气。

连被狠薅了一回羊毛的宿家也未流露出半分怨言,只盼着这阎王爷早些离开,别再在灵州地界生出什么事端。

明檀以为江绪这差事办完,他们便要原路折返回京。可离城前一日她才知晓,江绪竟还打算去一趟全州桐港。

“你与舒景然一路先行折返,本王会尽快追上,若追不上,你们先行回京便是。”

明檀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阿檀不能一起去吗?”

“你知道桐港是什么地方么。”

明檀摇头,全州都不是什么辎重之地,她又怎会了解全州底下的无名小镇。

“桐港地偏落后,连沐浴都是难事,比露宿林中不会好上多少。”江绪耐心解释道。

明檀有些不明白:“桐港不是临海吗?为何会连沐浴都是难事?”

江绪顿了顿:“海水咸涩,不能饮,也不可用来沐浴。”

明檀长于深闺,平生从未见海,认知有限,她一直以为海就是漫无边际的江河,倒不知还有如此差别。

她恍然道:“难怪灵州也曾有过旱灾,先前听知府夫人说起灵雨河因祈雨得名,总觉得有些不对,后来一想,灵州近海,为何需要祈雨?原来如此……”

江绪颔首:“所以,你先与舒景然一道回京。”

可明檀回过神来,又有些不情愿,磨蹭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夫君…阿檀不想先行回京,阿檀不怕累的,若是不能沐浴……忍几天便是了,带我一道好不好,我想看看海是什么模样。”

不知为何,江绪这回倒是极好说话,只略略沉吟便应道:“上路后不可反悔,本王不会为你耽搁。”

“嗯嗯,我不会耽搁夫君办正事的!”明檀立马挺直小身板,竖起三根指头发誓道。

江绪姑且信了。

然明檀嘴上说着不会耽搁,离开泉城不久便试探着提起了要求:“夫君,我方才看了舆图,我们似乎可以走理县这条路过去,至多只费半日路程便可回归原定路线,理县比澄县富庶……我想去理县添些东西,省得到了桐港缺东少西的。”

“在泉城不是添置了?”

“先前添置的……可能不够。”明檀冒着被他冷脸的风险绞尽脑汁找着借口,“而且来时我们途径理县,不是吃了一种很好吃的糕点嘛,我想再买一些。”

江绪放下兵书,定定地看着她。

明檀心想:完了完了,夫君定是要板着脸不留情面地将她训上一顿了。

她小脸紧绷,心下忐忑,然江绪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未移,只对马车外头说了声:“取道理县。”

这就同意了?夫君今日未免也太过宽和了吧?

明檀不动声色地偷觑着他,他却神色如常,垂眸继续看起了兵书。

-

灵州理县,大显烟火之乡,因盛产各式爆竹烟火而丰饶富庶。

往理县街上走一遭,十家铺子里头起码有七家都是做烟火生意的。就连宫中庆典需燃烟火,也多是由理县送入京师。

早先前往泉城,他们一行便在理县暂住了一宿,此回事毕,明檀也满以为会途径理县折返,所以早早儿遣了云旖前来做了些准备,谁想还要绕道桐港,不得已,她只能硬着头皮,找些听来无理取闹的借口试上一试了。

到理县后,他们下榻了来时路上的那间客栈。

明檀趁江绪不注意,小声问了问云旖:“都准备好了?”

云旖利落点头,颇有几分“我办事儿您放心”的意思。

明檀跟着江绪回了房,略略梳洗了番,又装模作样地拉住他,要他陪自个儿一道去买糕点。

这一路经行,明檀出门大多是由云旖陪同,江绪只陪她出门逛过一次。

这倒不是因为江绪不愿陪同,而是明檀不喜让他陪同。

与他一道出门逛街,她若不开口,他便半句话都不多说。若问好看与否,他便都答好看。若问买哪个更好,便让她都买……简直就是根行走的木头,且他虽不发表意见,但总会让人心底生出种“逛完了吗逛完了就赶紧回去”的紧迫感,还不如自个儿逛来得痛快。

现下出门,又是一样,明明是两人一道,明檀却无端逛出了一种寂寞之感,买完糕点便兴趣寥寥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若不是为了等天黑,她都想回客栈歇息了。

正当她无聊到三步抬头望一次天之时,身边静默的木头成精了。

江绪忽停步问道:“这糖人如何卖?”

“哎客官,这些捏好的五文一根,随您挑选,若要现捏,八文一根。”摊贩热情应道。

“能照着我夫人捏一根么。”

明檀闻言,不由望了他一眼,颇有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稀奇之感。

“自是能的,夫人天仙之姿,公子好福气啊!”有生意上门,摊贩嘴上热闹得紧,明明遮着面纱,天仙之姿也是说夸就夸,“公子自个儿可也要捏一根,两根便宜些,只收十五文如何?”

江绪本想说不必了,然明檀先应道:“好啊,那便照着我俩各捏一根。”

“哎,好嘞!佳偶天成,好事成双嘛。”

闻言,江绪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小摊贩嘴上活络,手艺却不如嘴巧,依着两人捏的糖人,除了身上衣裳对了颜色,其他地方愣是瞧不出半分相似。

付了账,明檀拿着江绪的糖人都瞧乐了:“这是如何捏的,我遮着面纱捏不出容貌便罢,夫君生得如此英俊,竟被捏成了这般模样,瞧着脸都宽了两倍不止,还有这眉毛,这嘴巴……”

她边说,边拿起糖人往江绪脸边比对:“啧,可真是太丑了。夫君若是如斯尊容,阿檀嫁入定北王府的第一日怕是就要抹了脖子去了。”

江绪:“……”

明檀正絮絮叨叨念着这儿丑那儿丑,身侧之人竟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糖人,并面不改色地咬断了糖人的脑袋。

“……?”

明檀僵了瞬。

这糖人多是用来看的,味道并不好。她夫君未免也太凶残了,丑起来连自己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