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眼睛亮了一瞬,抱住糕点,又咬了咬碎银,忙鞠躬道谢:“姐姐,您真是个好人,谢谢您。”

明檀欣慰地弯了弯唇,待小乞丐一溜烟儿跑远,她轻轻拉了拉江绪的衣袖,撒娇道:“想来这镇上也买不着什么衣裳,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好不好?”

江绪没说话,只淡淡扫了眼惹上麻烦还不自知的某人。

-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

见有客来,掌柜的十分惊讶。

明檀打量四周,果然是不负所望的破,不过遮雨应该不成问题――没错,经过昨晚,她对住处的最低要求已经降到了遮风挡雨。

只不过她做好了准备,江绪却忽然变卦了。

“走。”他拉住明檀手腕,回身往外。

“G,客官,客官不是要住店么,镇上可就一家客栈啊!”掌柜的在身后喊了两声。

明檀不明所以,小快步跟上江绪的步伐。待被拉出客栈,她才来得及问上一句:“夫,夫君,怎么了吗?”

“你觉得这像客栈么。”

明檀语塞,虽是破了点,但招牌上头的确写着“客栈”二字,怎么就不是客栈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紧张试探道:“难不成……是黑店?”

她以前看过一个话本,说的是富家千金与穷书生私奔,夜里不慎投宿在一家黑店,富家千金带的金银细软都被人偷了,黑店老板还串通附近山匪将其掳走。

富家千金将被玷污的千钧一发之际,穷书生报官,带着官兵一鼓作气剿了匪窝,救出了富家千金。

千金家中得知此事,对穷书生大为改观,遂同意二人婚事。两人最后喜结连理,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她记着这个话本倒也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这话本写得太过离谱。

且不论山匪为何会放过书生,书生又是如何报的官,光是富家千金被山匪掳过还能高高兴兴谈婚论嫁,就足够令人窒息了。

江绪没答,只示意她看客栈二楼晒出的那些衣裳。

明檀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

客栈外头晒着的衣裳与旁处不大一样,虽在她眼里都是破布,但这一溜儿十几件都颜色鲜妍……她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继而又想起方才在客栈中感受到的不甚和谐之处。

这不是客栈,这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花楼!

不,说花楼太抬举它了,这上上下下也没个花楼的规模,最多算个暗娼窑子。

明檀捂着小胸脯,边往前走,边回头望了望那暗娼窑子,刚巧,她这一望便望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颠颠儿往里走。

还真是个窑子。

“既不是客栈,为何要留我们?”

“有钱可挣,自然要留。”

这种地方,做什么本也没有定数。

明檀小声嘀咕道:“都穷成这样了还去逛窑子,他们也不怕逛完窑子饿死了么?”

“食色皆乃人欲。”

“可人欲也分个先后吧,要是我穷得揭不开锅,必然要想法子挣上钱盖好屋子填饱肚子再说,哪还有心情逛窑子。”

“……”

倒是没想到他的小王妃如此上进,很有事业雄心。

-

临近黄昏,镇上再无客栈可住,明檀有些发愁:“夫君,我们今晚要住哪?”

“你能接受什么地方。”

明檀想了想:“只要能遮风挡雨即可。”

“好办。”

――他领着明檀在小镇荒郊找了个破庙。

明檀:“……”

真是只能遮风挡雨呢。

明檀懵懵的,进了破庙,都不知该往哪儿站。江绪找了个干净地方,将外衣铺在地上,示意道:“坐。”

“喔。”

明檀乖巧坐下了。

随行的两个暗卫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忽然往里抱了两摞干柴,还提来只鸡。

“山里还有鸡可以捉?”明檀犹疑。

“回王妃,找农家买的。”

噢,所以为什么不干脆买只熟的回来?自己烤比较有意思是吗?她踌躇着想问,只是没等她问出口,两个暗卫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明檀抱膝坐在一旁,看江绪熟练生火,将清理干净的鸡放至火堆上烤。嗯……其实她很想说,包袱里头还有干粮,委实不必如此野外求生实景再现。

这鸡这样子烤,定然是不好吃的,她远远观摩过府中大厨烤鸡,从腌制到所选柴火再到火候佐料,每一步都十分精细。

这鸡眼见要烤很久,江绪又闷得很,明檀摸了摸胳膊,主动找了个话题:“夫君,今日遇上那家客栈,倒是让我想起个话本。”

“什么话本?”

她将那个富家千金与穷书生私奔的故事绘声绘色和江绪说了遍,末了还不忘发表一番自个儿的看法。

江绪一直看着烤鸡,声音不高不低:“话本的确有些问题,但你为何觉得,富家千金被掳之后,不能再谈婚论嫁?”

“名节有损,自然不可能再谈婚论嫁。女子若真被山匪掳去,即便是救回来,也多是抹了脖子了事,最好也不过铰了头发去做姑子,那书生哪还会娶她。”

“这并非是富家千金之错。”

“诚然非她之错,可这世道于女子苛刻,名节重于性命,也就只有话本里头敢胡乱编排了。”她托腮,又无聊假设,“若我是那富家千金,夫君是那穷书生,夫君当如何?我被山匪掳去,夫君会去救我吗?救了我之后还愿意娶我吗?”

“自然会救。”江绪将烤鸡翻了个面,沉吟片刻,又不咸不淡道,“不过本王无需去寻官府,便能让匪窝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既在乎名节,除了本王,不会有第二个活着的人知晓此事,如此,谈婚论嫁也无人置喙了。”

“……”

想得可真周到。

“尝尝。”

不一会儿,鸡烤好了,江绪扯下只鸡腿递给她。

“等等。”

明檀拿出竹筒,倒了些水净手,又拿出块干净帕子,隔着帕子小心翼翼握住鸡腿。

平心而论,这烤鸡卖相还算不错,她咬了一小口,没敢多尝就咽了下去,违心地吹捧道:“味道真好,夫君手艺也太棒了。”

江绪抬眼瞥她:“鸡腿和翅膀都留给你,慢慢吃。”

……?

明檀一哽:“不,不用了,夫君也吃。”

“不是好吃么。”

“可好吃…我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这话说出去不到半刻,明檀就啪啪打脸了。

她可以,她十分可以!夫君烤的鸡也太好吃了!!!

小口啃完一只鸡腿,又啃完一只翅膀,她眼巴巴地望着剩下那只大胖腿。

江绪看了她一眼,扯下递给她。

她虔诚接过,不动声色咽着口水,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夫君为何能烤得这么好吃,从前我在府中看大厨烤鸡,步骤很是复杂,但味道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

“因为是你夫君烤的。”

……?

说完这话,江绪忽地抬眼,望向破庙外头。他边就着明檀用过的素帕擦了擦手,边说了声:“你惹的麻烦来了。”

第七十七章

明檀有些反应不过来,咬着鸡腿抬头,懵懂望他。

她怎么就惹麻烦了?

不过没等江绪解释,她就听到破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那些脚步声乱而急促,有的轻有的重,总之听着就很来者不善。

明檀仿佛懂了什么:“这,这是客栈老板带人来了吗?”

今儿到桐港镇上,他们好像只接触过客栈老板,莫不是因为他们知晓了客栈的真面目,特意带人过来灭他们的口?

可这……不应该呀,客栈到底是干的什么勾当,镇上的人明明都清楚得很,不然也不会有人门儿清地径直往那处窜了,所以他们是做了什么就惹人来灭口了?

明檀一时没想明白。

不过她脑子没想明白,身体反应倒是很快,忙不迭放下鸡腿,怂怂地躲到了江绪身后。怕江绪不敌,她还拉着江绪的衣袖,欲与他一道往佛像后躲。

江绪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檀心里也越来越紧张,捏着江绪衣袖的手都冒出了汗。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脚步声来势汹汹,却不约而同全都止在了庙外,随即庙外便传来摔落在地的痛呼声――

“哎哟!”

明檀后知后觉想起,哦对了,外头还有两个进能砍柴退能买鸡,话比夫君还少的暗卫。

她稍稍心安了些。

半刻过后,暗卫将外头那些人全都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个个提溜着,扔沙包似的扔了进来。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

等扔到第十个的时候,明檀怔了瞬,目光胶着在那人身上,半晌没动,眼也没眨。

那人她见过,正是白日看起来十分可怜的小乞丐,她给了他一包糕点还有一锭碎银。

为何会是他?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解地望向江绪。

江绪没答,起身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躺在地上、第一个被扔进来的男子。

他不发一言,只伸脚,踩在男子左脸上,慢条斯理地碾了碾。

“啊啊啊啊!大人饶命!饶!”男子惊叫,脸被踩得变形,嘴角溢血,话才说了半句,后头的都没法儿再说完整。

其他人见状,都吓破了胆,纷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之前被明檀施舍过那个小乞丐更是唇色惨白,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他卑微地往前挪,挪到明檀面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吓得不停磕头,声音小而呜咽:“姐姐,姐姐!我错了!饶了我吧!姐姐,我给您磕头了!饶了我,饶了我吧!”

不一会儿,他便磕得头破血流,额上的血与地上灰尘还有眼泪混杂在一起,仿佛也无知无觉。

明檀知道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可见他瘦小可怜,仍是不忍:“别磕了!”

她压了压火气,又问:“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乞丐想要说些什么,可开口之前,又不由望了眼被江绪踩在脚下的男子,莫名瑟缩了下。

明檀察觉不对,半蹲下来,耐着性子问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乞丐惶恐紧张,浑身发抖,好半晌,他才怯懦着呜咽道:“姐姐,我不想害你,可我如果不听话,他就会打我的。”

他?

明檀望向被江绪踩在脚下的男子。

那男子好像是想说些什么,挣扎了下,可仍是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江绪脚下似又重了三分力道,那男子痛苦至极,竟是承受不住,直接昏死了过去。

明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她递了块干净帕子给那小乞丐,声音也不由缓和下来,甚至还有些温柔:“别怕,慢慢说。”

小乞丐见那男子直接昏死过去,大大地松了口气。也不知是有什么顾忌,他犹豫了会儿,好在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磕磕绊绊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小乞丐名叫小石头,是从其他村子被拐来桐港镇的,拐他的人就是被江绪踩在脚下的那男人,陈五。

陈五与李四还有王三麻子常在桐港附近的村子里拐小孩,拐到一批,便带他们从桐港去临近富裕些的城镇。

那边有接头的人,会专门将他们养成坑蒙拐骗的乞儿,且坑蒙拐骗的乞儿还不是谁都能当的,得手脚麻利,脑子机灵,不然就只能缺胳膊少腿,靠卖惨行乞了。

小石头这批过两日便要被带走,今儿碰巧在街上遇见了他们这俩外乡人,陈五便推了他出来行乞,谁想他们这俩外乡人出手如此大方,一包糕点不够,竟还给了锭碎银!

陈五见他们只有两人,以为他俩都没什么本事,不由动了歪心思,白日暗中跟了一路,到傍晚,见他们进了破庙,又想领人前来打劫,发笔不义之财。

小石头所言,与明檀所想差不太多,只不过当她听到小石头说,坑蒙拐骗这活儿干不了的会被直接砍断手脚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都是小孩子,何至于如此残忍?

她压下心里头翻涌的不适,轻轻伸手,拨开小石头黏着血的脏乱头发:“还记得家在哪儿么?”

小石头垂着脑袋抽噎了下,小小声道:“记得的”

明檀差点就想脱口而出一句,“那姐姐送你回家”,可想到此行目的,她又将这话咽了下去。

正当她想问问江绪,能不能让暗卫送这些孩子回去的时候,小石头又抽了抽鼻子,给明檀磕了个头,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后怕与卑微:“姐姐,你是好人,我们都不想害你们的,你可以饶了我们吗?”

“别磕了。”明檀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姐姐让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石头闻言,抬头看她,欢喜得都冒出了鼻涕泡:“谢谢姐姐,姐姐您真是一个好人!”他伸手擦了擦,看了眼江绪,声音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不用麻烦哥哥姐姐。”

这小孩,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明檀看了眼其他同样面黄肌瘦又灰扑扑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起身,将包袱里的碎银和干粮全都拿了出来,给这些孩子都分了分。

江绪任由她动作,也没阻止。

今夜前来的,除了这些被带来当帮手的孩子,还有陈五的同伴,李四和王三麻子,只不过李四和王三麻子先前在外头比较能耐,自然也就遭受了暗卫更重的打击,早在被扔进破庙之前就昏死过去了。

待明檀给这些孩子分完东西,江绪吩咐暗卫送他们离开这荒郊野外,又让暗卫卸了昏死三人组的胳膊和腿,将人扔去了乱葬岗。

破庙重归于寂。

没吃完的鸡腿已经凉了。

明檀也没心情再吃。

她在留有余温的火堆旁抱膝而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怔怔问道:“夫君是早就知道我给了东西会惹上麻烦么。”

江绪撩开下摆,坐在她旁边,声音沉静:“饿了三天的人,看到糕点和银子,又怎么会不动糕点去咬银子。”

明檀回想起白日那幕,犹豫道:“凭这一点就可以推断吗?那可能他需要银钱救急,也可能是想将糕点带回去与其他人一起吃,这也……不一定吧?”

江绪垂眸,淡漠道:“你没有饿过三天,不明白也是正常。”

明檀闻言,不由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疑。

“夫君你饿过三天吗?”

她不经思考就问出了口,问完她忽然想起,夫君之前说过,从前行军差点渴死在路上。

差点渴死的经历都有,差点饿死的经历对他来说可能也不算稀奇。夫君乃堂堂大显亲王,这从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明檀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可江绪没应声,只揽过她的肩,让她径直平躺到自己腿上:“你累了,早些休息。”

明檀还想说些什么。

江绪低头,拂开了她脸上的碎发:“睡吧。”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夫君面上的轮廓线条似乎比平日柔和了许多,连带着声音也变得低哑温柔。

她一眨不眨地望了会儿江绪,冷不丁说了声:“夫君,阿檀以后会对你好的。”

不待江绪反应,她便环抱住江绪的腰,往里侧拱了拱,安心闭上了眼。

江绪略怔,眼底也划过一抹极浅淡的暖意。

夜幕沉沉。

今夜晴好,月华如洗,四下皆静,只山林间有不知名的鸟兽在断续夜啼,听来有些孤寂。

明檀这些日子磋磨下来,在这恶劣环境下也已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