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颔首:“有劳了。”

“这是微臣应该做的。”封太医不知想起什么:“噢对了,王爷的药可是用完了?如今寒性应已无大碍,再吃一瓶,想来寒毒尽数可清。”

“什么寒毒?”明檀茫然。

封太医一顿,略有些意外:“怎么,王妃不知?”

江绪打断:“无事。”

可明檀坚持问道:“封太医,到底是什么寒毒?”

“这……先前王妃中箭,箭上染有奇毒,需用雪草相冲相解,然当时王妃无法自行吞咽药物,唯有以唇相渡,这雪草至寒,王爷无需此物相解,是以渡药时略受寒毒――”封太医顿了顿,“不过王爷受寒不深,加之内力深厚,左不过一月发一回寒病,还有微臣所配药物缓解,应……算不上十分严重。”

明檀闻言,目光移至江绪身上。

江绪避开她的眼神:“小事而已。”

明檀默然无言。

封太医走后,屋中只余明檀与江绪二人,江绪低声道:“我留下,夜里若疼便唤我。”

“唤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止疼。”明檀小声嘟囔了句,然身体十分诚实地往里侧挪了挪,给江绪腾出了半边位置。

到夜里,明檀脚上的疼痛缓了不少,见她熟睡,江绪给她折好被角,也缓缓阖眼。

夜深静谧,见江绪睡得很熟,明檀借着窗外漏进屋中的月光,动作极轻地掀开了江绪背上的中衣。

他背脊宽挺,然上头布着许多条旧痕新伤,相互交错,在月光下都显得十分可怖。

明檀轻触了两下,又小心翼翼从枕下拿出霜华膏,无名指指腹沾上些膏体,一点一点地,轻轻抹在他的伤痕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因着脚伤,这庄子里头的账正经会了一日就没了下文,次日一早,明檀坐着宽敞马车回了王府,江绪单骑随行,时时照看着绕开颠簸的石子路。

一行回到王府时,福叔很有几分称奇。

王妃可真好哄,就王爷这把式,还真将人给哄回来了!

看着江绪将明檀打横抱起往启安堂走,福叔一张脸都笑出了褶子,眼睛更是眯成了缝。

绿萼提醒道:“福叔,后头那些菜还得劳烦您安排人,给送到安济坊去。”

福叔回神,往后望了眼:“哟,这会个账,怎么,怎么带这么多菜回了?”

“还不是那庄子里头的庄户们,好端端地铺什么陷阱捕野豕,害得王妃遭了殃,这不,心里过意不去,非得给咱们送菜不是?”

福叔了然,点了点头:“成,我这就安排人给送到安济坊去。”

安济坊乃官府设立,用以施贫救苦,济养孤寡病弱的地儿,大显开朝便有,只是往朝官府自个儿都维持得艰辛,多是形同虚设。

如今成康年间还算得太平富足,是以灵州海溢引发疫病时,在明檀为首的一干上京女眷提议下,章皇后重启安济坊安置了灾民。

疫病过后,这安济坊也未闲置,如今京中东西南北各设一坊,且其他州府也在逐步兴修。明檀时不时会去看看,里头的老人们大多都识得她了。

……

在府中养了几日,明檀的脚伤明显好转,许是知晓江绪在府,这几日都没人敢来王府打扰。就连素心与绿萼都少在屋中出现,前前后后都是江绪在照顾着喝药敷药。

待到脚上伤口愈合,确然留有两道淡淡的疤痕,只是并不如庄中大夫说的那般严重,瞧着过些时日也能自然消褪。

夜里沐浴过后,江绪宽衣坐在榻边,看了眼明檀白嫩的小脚,问了声:“要用霜华膏么。”

“当然,”明檀不知想起什么,又道,“你转过去一下。”

江绪依言背对着她。

她撩起江绪的中衣瞧了瞧,眼睛倏然睁大:“竟是真的这般有效!”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疤痕真消失了,只有几条深的还略略可见,想来再用两次就能好全。

江绪默了默:“霜华膏难得,你自己留着用便好,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明檀一顿,放下衣摆,又自顾自拿起霜华膏给自个儿抹起了伤处,心虚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这是,这是拿你背上的伤做下试验,封太医虽是看过,可这毕竟是上身的东西,怎好随便往我自个儿身上抹,我当然得确认它是真有用处。那,那如今既已确认,你也就不必再妄想还能用上了。”

江绪也不拆穿她,只“嗯”了声,接过霜华膏,耐心给她涂抹。

伤痕脚背脚底各有一处,涂抹到脚底时,明檀辛苦憋了会儿,可仍是憋不住,笑了起来,还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脚趾。

“你快点……好痒!”

江绪闻言,心念一动,故意放缓了动作,且又捏着不让她躲,明檀笑得在床上打滚,眼泪花儿都冒了出来,两只脚胡乱踢着,可怎么也挣不开江绪的手。

不一会儿,明檀就衣带半松,露出了大半香肩,她身上沐浴后的青梨香与霜华膏的淡淡药香牵动着江绪的神经,不知怎么闹的,待到痒意消减,江绪已然单手撑在她耳侧,伏在了她的身上。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眸色幽深,眼底欲意明显。

明檀唇边的笑凝了一瞬,心底莫名有些紧张,还有些奇怪的,挥之不去的……渴望。

她避开江绪的眼神,艰难吞咽了下。

随即,清冷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颈上,还缓缓往上,覆上了她的脸颊,眉眼,樱唇……

他的吻依旧熟悉,似乎一瞬便能调动起久违的记忆,明檀有些意乱情迷,不自觉地回应着他。

衣裳渐落,两人越贴越近,明檀攀附着他,心底隐秘期望着更深的亲密,可江绪却在紧要关头停了下来,附在她耳边低哑问了声:“阿檀,可以么。”

明檀清醒了三分,可身体难受得紧,仍是诚实地需要他的靠近。

只不过如今她还在与他置气,要她没羞没臊地应声,又委实拉不下这个面子,她只能忍着不让自己破碎的声音泄出,没什么威慑力地气瞪着他,小拳头在他肩上锤了下。

江绪也没再为难她,吻着她的耳垂,声音沙挲:“那我便当你同意了。”

明檀紧紧环绕住他的脖颈,忽地重重闷哼了声。

……

一夜无歇,次日醒来,明檀虽死不认账,可待江绪又不自觉亲昵了些。

秋去冬来,又至开春,今年上京冬日的雪下得格外大,待到绿树抽新芽,冰雪消融,定北王府也终于有了春日万物复生的景象。

江绪自西北回京的这小半年来,明檀一早便显出软化原谅的迹象,可作作磨磨着始终没松口,时不时拿捏些娇娇姿态,见江绪耐心纵容,她也不由放肆了些。

直到除夕大雪,常年和铁人似的江绪受了场时疾风寒,一病小半月不起,高烧呓语,昏昏沉沉,明檀再装不下去,眼泪汪汪守在他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照料,这才松了口说原谅。

“我现在怎么就觉着……我被诓了呢。”明檀越想越不对劲,邀白敏敏与周静婉来府赏花时碎碎念道,“封太医明明说,再吃一瓶药,寒毒就可尽数消解,我不放心,后来还问封太医多要了一瓶,那他都吃完两瓶药了,怎会还因寒毒受了风寒?”

“你想得也太多了吧,这场时疾受了风寒的可多,你家殿下受个风寒怎么了,他又不是神仙。”白敏敏百无聊赖接道。

“可我从未见他受过风寒。”

“这不就见着了?”

明檀哽了哽,还是觉得不对:“可这回时疾风寒,旁的人至多五六日就能痊愈,他身体强健,绝非常人可比,怎会拖上小半个月?”

周静婉这小半年得了不少江绪明面赠予陆停实际赠予她的珍稀字画,自是不动声色地为他说话道:“你是觉得殿下装病或是拖病诓你?若是真的,你想想,殿下不惜己身也要这般行事,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就是你心软原谅,那这便足以可见,殿下对你,是真心的。”

“……”

虽然好像有哪不大对劲,可听着也有几分道理。

江绪特地给章怀玉寻了个下江南巡查的闲差,最是适合带着白敏敏一道去游山玩水,白敏敏出京游玩之愿得以实现,自然也闭眼帮腔:“静婉说得没错,你这小半年也没少折腾,今儿想泡雾隐山的温泉,明儿想看昙花一现,你家王爷哪样不是依你?再说了,太医都说了只吃一瓶能好,你非让人吃两瓶,没准适得其反了呢。”

“……”

好像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明檀思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也没再多想,只咳了两声,忍不住晃了晃自己雪白皓腕显摆。

白敏敏与周静婉对视一眼,极为捧场地夸赞道――

“这手串怎的如此好看?这玉颜色特别,还如此纯净通透!”

“方才我便注意到了,这可是云城的青莲玉?听闻十分难寻,你这手中上的还磨成了大小一致的玉珠,可更稀罕了。”

“上月你家王爷去云城办差,又是你家王爷给你寻的,对吧?”

明檀弯唇,在小姐妹面前也做作地半是无奈半是炫耀道:“上月他和李家姐夫一道去云城办差就寻回来了,也没告诉我,错金阁赶工半月才制出来的。前几日画表姐来府上看见这手串还顺口提起,他去云城寻这青莲玉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几宿没合眼。”

白敏敏与周静婉默契地喝了口茶,心底默道:沈画这人何时有顺口提起过什么事儿?你也不想想李家二郎是如何入的户部。

见她俩饮茶,明檀也端起府中新进的西北厨子做的酥油茶,略啜了口。

只是这酥油茶刚一下咽,明檀就莫名恶心得紧。

素心见状,忙上前给她掩了唇吐出来,又端起清茶,让她润了润嗓子。

明檀一脸嫌弃:“这酥油茶可真是腻得慌,快撤下去。”

白敏敏与周静婉看了眼自个儿的茶碗,心底莫名,腻是腻了点,但也不至于刚喝半口就这么大反应吧。

白敏敏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福至心灵,又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说了句:“今儿你家王爷不回来用晚膳是吧?那我就留在王府用膳得了。对了素心,我喜欢吃你们府上厨子做的清蒸鱼,你快吩咐厨房备上一条。”

“是,奴婢这就去。”

……

夕食时分,启安堂偏厅摆上丰盛晚膳,白敏敏要了清蒸鱼,可又指挥人摆了一堆其他菜在自个儿面前,一来二去,清蒸鱼就只能放在明檀面前了。

明檀不知怎的,总觉得今儿的鱼腥得很,闻着就想吐。

可白敏敏吃得欢,自个儿吃还不够,还夹了一筷子非要往明檀嘴里塞。

明檀不得已接过,刚入口,她就受不住了,吐出鱼肉,伏在素心及时送上的盆盂里大吐特吐。

白敏敏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惊慌的同时心底也不由生出丝丝喜意,她忙吩咐:“快去寻太医,常给王妃请平安脉的那位太医叫什么来着,封太医,对,没错,就是封太医!”

明檀呕得脸色苍白,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测,她漱了漱口,还不忘虚弱地睇了眼白敏敏:“你是不是存了心想折腾死我?”

不多时,封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

他熟练地为明檀搭了搭脉,搭完,似是不确定般收了手,又重新搭了一回。

脉象如旧。

他很快起身,恭谨道喜道:“脉象流利,如珠滚玉盘,此乃滑脉,微臣恭喜王妃,您有喜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有喜了?

明檀脑袋空白了瞬。

方才呕吐时,心中虽也惊疑着有过这般猜想,可这消息真从太医口中说出,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坐在软榻上,半晌没动,戴着青莲手串的皓白玉腕搭在脉枕上,指尖微晃,也半晌没收。

屋中众人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围着明檀惊呼感叹了会儿,还是周静婉先回过神,立时吩咐人去拿毛毯手炉,白敏敏也紧跟其后,忙遣人去京畿大营知会江绪,屋中倏然忙乱起来,新熬的温粥,厚实的毛毯,不一会儿便都堆到了明檀面前。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众人又太惊太喜,完全忘了要先瞒下,不多时,这消息便长着翅膀飞遍了定北王府,还大有要飞往府外之意。

福叔得了喜讯儿,先是往后一仰,白眼一翻,喜得晕了过去。等醒了,又抹着泪直往祠堂那头健步如飞。听闻他老人家在祠堂外磕头告慰,碎碎念叨了足有半个时辰。

江绪今日在京畿大营处理军务,他手下有两位将领起了冲突,一言不合还动起了手,最后双双负伤,闹得颇为难堪。

他方处置完两人,府中便来人禀事。

“什么?”江绪抬眼,“再说一遍。”

“王爷,王妃有喜了!封太医如今还在府中,千真万确!”

江绪面上没什么表情,瞧不出什么情绪,然他只停了一息,便利落起身,出了营帐。

沈玉正要寻他告假,可他半个眼神都没给,径直翻身上马,从营帐一路直奔出营,夜风微凉,却吹不冷他灼热起来的胸膛。

“王爷!王爷!”沈玉在后头喊了两声,毫无回应。

得,这假又告不成了。

沈玉摇了摇头,无奈又懊恼。

……

江绪回王府时,白敏敏与周静婉都已经离开了,明檀一人留在内室,也不让人伺候,说是要一个人静静。封太医倒还留在府中花厅喝茶,省得走了还得被揪回来问话。

果不其然,再是呼风唤雨的战神,遇上娇妻有喜,关心的也就是寻常人会关心的那些事儿,几月了,胎象可稳,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封太医心中有数,自是应答如流。

送走封太医,江绪抬步便入了内室。

见江绪进来,明檀下意识起了身,不知为何,有喜这么大个事儿砸下来,她总觉着有些不真切,还觉着有些茫然。

“不要乱动。”见她起身,走个路都没平时稳当,江绪上前,横抱起她,放至床榻。

明檀半倚在榻边,抱着他脖颈不撒手,他没办法站直,索性坐了下来。

“怎么办……我有喜了。”放空半晌,明檀忽然失神地问了句。

“什么怎么办,你不是一直盼着有喜么。”

从前旁人有喜、唯独她没消息时,她的确焦急忧愁,可如今真有了,她又很有几分不知所措。

“害怕?”

明檀没应声。

“放心,有我在,阿檀不必害怕。”江绪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抵着她的额,低声承诺道。

明檀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有些迷茫。

思绪游离了好一会儿,她冷不丁打了下江绪:“封太医说一个多月了,定是那回在雾隐山泡温泉,都怪你!”说了不要还按着她来了两回,她都没准备好要做母亲呢!

江绪这会儿极好说话,也不驳当时意乱情迷她在温泉中有多主动,只略带哄意地低声应道:“嗯,都怪我。”

明檀也没心情和他多闹,她低头,胆怯迟疑地摸了摸小肚皮,委实有些难以相信,这里头已经有了她与江绪的孩子。

明檀的反应仿佛稍有些迟,剪烛安置半晌,江绪都已沉沉入睡,她的心于迷茫中,悄然蔓开丝缕喜意。

她突然从榻上坐起,还将江绪给摇了起来。

“怎么了,阿檀?”江绪揉了揉眉骨,声音沙哑。

“我们有孩子了。”

江绪“嗯”了声,等着她的下文。

可明檀说完这句,不满地鼓了鼓腮:“你为何看着一点都不高兴?”

“……”

“我何时不高兴了?”

“就现在,你去铜镜前看看你自个儿的臭脸。”

恰巧,府外响起了打更人一慢三快的梆子声,江绪默了默:“四更了,我现下……应如何高兴?”

“……”

四更了,这会儿喜笑颜开,确实也不大正常。

明檀暂且放过了他,又缩回被窝,一个人朝里侧着,想到她和夫君可能会有一个像画表姐家胤哥儿那样乖巧的儿子,或是一个像豫郡王府上珑姐儿那样可爱的女儿,她就忍不住唇角上扬,蒙在被子里头偷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明檀回身,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就是想到宝宝以后会像我一样好看,替他高兴,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

“夫君,你觉得我说得对吗?”她赖上去,往江绪怀里蹭了又蹭。

江绪默了默,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阿檀说的都对。”

明檀这才满意,缩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安分入睡。

只不过明檀这迟来的喜意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她很快就发现,她有喜后,整个人都失去了自由!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通通锁到库房去,启安堂中除了新鲜瓜果,不许燃任何香料,都听到了吗?若是在旁处沾了什么香料,也得立时回屋把衣裳换了才可入内伺候!”

一大早,绿萼便在明间端起王妃陪嫁大丫头的架子,严厉交代。

平日待人温和的素心今儿也与绿萼一样,极有威严地给小丫头们训了通话,末了还不忘施压:“这些个王妃爱吃这会子又不能吃的,福叔已然交代厨房不许采买,更不许准备,即便是王妃命令,你们也不许偷偷从府外买来讨好王妃,回头若是发现了,殿下那儿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知道了吗?”

小丫头们齐齐福身应是。

明檀倒也不是拎不清,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吃的她自然不会吃。

可府中上下未免也太过紧张,封太医明明说的是少食生冷之物,府里头执行起来便是再也见不到生冷之物,她不过想吃半碗杏仁冰酪都死活不成,如今还未入夏,可以想见这夏日里得有难熬了。

吃食上也就算了,明檀本身也不是多重口腹之欲的人,然吃可忍,穿不可忍,如今她小腹还平坦得能放下一碗茶,素心绿萼就已将所有束腰的衣裳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些腰身全无的宽松衣裳,她商量着说会松些系带也全然不被允许。

明檀极为郁闷,不能穿好看的衣裳,她自然也没了出门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