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坚还是没有说话——军中斗殴、刃伤同袍,这样的事,无论按军规,还是论情谊,不说尉迟将军,就是在一哥俞峰面前也无论如何都是交代不过去的。何况这件事本来理亏在他。他想了想,事情能了结当然最好还是了结的好。

  他沉吟地看向胡三和张百和,胡三与张百和也正探询地望向他。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想说什么交代场面的话,但终究没说出口。再迟疑了下,忽顿了顿脚,就待要说“走!”

  就在这时,他忽看到了那个当垆女孩儿小令的眼。那是一双冷冷的眼,眼中的光聚得像冰锋似的、直要剜到左坚心里面去。

  说起来,左坚对这个当垆卖酒的小令有心可不止一天了——关外生涯如此寂寞,军规又如此冰冷如铁,好多的夜晚极是难耐。何况小令又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他左坚热血热身子正当壮年……

  ——可小令的那一眼里却充满了鄙夷、不屑乃至讥诮。那种唾弃的味道看得左坚都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已成了一条狗,而且是浑身长满癞皮、散发着恶臭的一条狗。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中意的女孩子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目光。左坚像被针扎了似的,身子猛地一下就此停住,要吐出口的“走”字也缩住了。可接着让他更受不了的:却是见到冷丁儿望向小令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劝慰、有安抚、有歉意,还很……温和。

  但最让人懊恼的还不是冷丁儿眼光中的这种种味道,而是小令分明接受了他眼中的这种种味道,甚至还将其扩大,将之领会为温柔。甚或脸上由此泛起一点娇羞。那娇羞之色像一缕晚霞悄悄爬上了青冥的天空,在混沌的天地边线划出一刹那的潋滟……左坚每每躺在荒凉的大漠上时,就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雄鹰,展着翅在这广阔的天地里长击,而天地间最值得他留恋的事无过于有一天可以健翮翱翔、铁翅飞划,用钩尖一样的嘴角叼取小令颊上、那天边一缕晚霞般的惊艳了。

  可如今,那缕晚霞如丝抽过,如缕拂动,在一片细腻的长着淡淡绒毛的颊上……却、不是为了他。

  只见小令被冷丁儿看了一眼后,面上的恼怒之色竟然大消。她微微一低头,可这低头也是为了他,用眼神糯糯地扶着冷丁儿的衣角,糯米糍一样的黏而甜柔的,似已领受了他的安抚之意……

  ——而这偏偏是在这关外整晾了三年,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女人、更别说这么中意的女孩儿的左坚最想得到却一直无从得到的甜柔!

  左坚心中暴怒,一脚就向身边那条刚坐过的凳子上踹去。在他脚背一击下,那条结实的板凳也登时四分五裂。只听他怒叫道:“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小十七对我的出言不逊怎么算?你没听到他刚才对我说的话。你问他,究竟还有没有把我当作三哥!”
第三章 相煎

  冷丁儿吸了一口气,知道麻烦来了。

  他知道左坚对自己不满久矣:不满自己比他年轻,不满自己比他得众,也不满自己当年在道上曾闯下的那一点儿声名。只怕,让风流自命的三哥对自己更增不满的、除了从一哥到尉迟将军对待自己信任的态度,还包括……那些难得一见的女人们、当然也包括小令对自己的和善与友爱。

  冷丁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常比其他男人更多些女人缘,这种缘分,带给他的不是喜幸,更多的却是烦恼。很多时候,他都更情愿没有。

  ……但这些三哥左坚说不出口,他冷丁儿同样也说不出口。他情知今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按军纪来算三哥铁定是触禁了,可毕竟没造成什么恶果,他也就不想为此伤了彼此兄弟间的和气。

  问题是,今天这事,偏偏碰到自己来处理。如果换一个人,无论是一哥、二哥还是六哥,局面应该就不至于闹成这样。

  想到一哥,他就想起了那双温和的、久经世事却不改坚定的眼。冷丁儿胸中被左坚激得一腾而起的怒火也就冰凉了下来。只听他轻叹道:“那、三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左坚怒道:“他既没学会把我当作三哥……”后面的话他还没想出要说什么,旁边胡三已插口叫道:“那就叫他磕头赔罪!叫他从此知道谁是他三哥!”

  店内一时猛地静了下来,陈寄本来很薄的嘴唇这时抿得更紧了。冷丁儿一时也噤住了声:他一向深知这十七弟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定对的事情,要他赔罪,就是杀了他的头也不肯的,哪怕自己是他最信赖的九哥。

  何况,今天这事,他又如何能叫十七弟赔罪呢?

  他吸了口气,指了指那匕首适才留在桌上的暗赤色痕迹:“可是,三哥,这像是赤蝎粉吧?给这东西沾上,那可不止是剧痛。三哥适才出刀时,又有当小十七作十七弟了吗?”

  十七探马中人人都知道,以那赤蝎粉毒性之烈,真可谓蚀肌腐骨。哪怕小十七盘蛇已惯,不畏剧毒,但那中毒后火烫般的苦楚,料来也是难挨。

  冷丁儿一字一顿地道:“就算十七弟有什么得罪了你,他也已受了伤了。三哥就算罚也该罚过了吧?”

  左坚的脸上也不由露出点儿懊悔。不错,刚才他急怒之下,出手是重了点儿。因为陈寄巡查过来时,刚好看到小令跟自己翻脸。惹得一个女孩子翻脸本来就叫左坚很没面子,何况这是个他极在意的女孩儿。

  偏偏陈寄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却最当真,立刻拿出军规来压自己,旁边又有胡三和张百和掺和着,不由自己不发威。

  但无论怎么说,自己出手还是重了些。他一向虽恼小十七跟冷丁儿走得近,但这平素安静的十七弟,确实也一向没触犯到他什么。

  冷丁儿见他脸色放缓,暗暗舒了一口气。正打算怎么消弭掉这场是非。却在这时,只见小令猛地跳了出来。她刚看着被左坚一脚踹散的凳子本一时忘了言语,这时似终于羞怒交加,怒叫道:“王八蛋,你毁我东西!从哥舒老帅执掌关西以来,咱们军中可从来就没有这规矩。你也配列名十七探马!你跟强盗又有什么不同?仗着是个男人多威风吗?有种你就将我杀了,只要没杀了我,我跟你不把这官司打到帅府门前我就不姓鲁!”

  左坚遭她女孩儿家一顿叱骂,一张脸上登时暴红起来。

  却听张百和在旁边怒应道:“不就是踹烂了你一条凳子?刚才,外面饥兵要抢劫你这酒店的粮食酒水时,你怎么忘了发威?不是我三哥赶过来替你挡住这场灾祸,你现在哭都没地儿哭去!龙城里面,现在关的可是上万条饿狼!你以为挡住他们容易?三哥却为你不惜出手!三哥他爱上你,是你的福气。他要你,你不从也就罢了,现在为了一条凳子你也翻脸,你算什么呀你!”

  小令被他骂得愣了愣,也立即反唇相讥。店中一时乱了套儿,可冷丁儿的耳中只听到了那四个字:“饥兵哄抢……饥兵哄抢!”

  ——冷丁儿心中一惊,看来龙城内的局势果然已到了危亡之际。否则,以尉迟将军御下之严,惩罚之厉,断没有人敢这样做的。他们十七探马本是军中精锐,供给纵缺,也不至此。真没想到,城中兵士们已饿成这个样子了。

  他脑中电转,陡生忧虑,就在这时,只听张百和、胡三跟小令越吵越怒。没有人骂架能骂赢一个女人,何况是小令这样一个在关外长大、口快唇利的女孩儿。

  张百和越说越怒,猛地一抽手就向小令脸上搧去。他出手极快,眼见小令就要被他搧得满脸肿红,可陈寄更快,一晃身,就已隔在他和小令中间,伸手一架。旁边胡三已怒骂道:“小十七,你今天铁定要跟哥哥们翻脸啊!”说着,他踢起地上一块碎板凳,就向陈寄飞去。

  十七探马中,陈寄排名虽低,手底下的功夫却出奇得硬。刚才如果不是出于不备,也不至于伤在左坚手下。他伸手用受过伤的臂一带小令、把她带到身后,另一臂却也就此反击。小青的头也从他袖底冒出,一探一探的,双眼通红如血,怒目盯着敢伤它主人的敌手。只见他一人一蛇不出两招就压住了张百和与胡三的锐气。

  那边左坚看不过,猛然出手,一掌就向陈寄劈去。他这一招是正劈向陈寄受伤的臂,要逼他退下。可他这下出手也重,又赶上陈寄万难避让之际,如被他击中,小十七这个伤只怕没两个月难以养愈了。

  冷丁儿兄弟情重,这时已不由得不出手。他站得远,一时够不上,“呛啷”一声,不得已之下,他腰下长剑已经出鞘。

  他的长剑一出鞘,小店里就响起了一道低而锐的呼啸之声,那是因为他冷丁儿所用的本就是“响剑”。他剑上的血槽是一道镂空的缝,一旦出手,必生啸叫。

  左坚也只有回手招架。两人这下是硬碰硬。左坚名号赤尾蝎,回身时手指上已疾快地套上了连珠钢甲。只听空中一声脆响。左坚口里怒叫道:“好,好你个老九!嘿嘿,‘响剑、默掌、沉吟镖’。九弟,你年纪虽轻,但一出道,就以三样绝技名震天下。怎么,今日跟你三哥,也一出手就是剑啊?那咱们别管什么军中兄弟情分,按江湖道上规矩来吧!”

  他花名“赤尾蝎”,人如其名。一出手,招招都如蝎尾一样让人难封难避,断不能叫他碰上。冷丁儿一剑出手,救得小十七之险后,就已后悔。欲待收剑,可在左坚的紧逼下,如何收束得住?他们两人一动上手,旁边张百和、胡三、陈寄,还有只能动口无从动手的小令,一时都安静下来。

  可只一刻,就听胡三高声叫道:“三哥,这姓冷的一向没大没小,今天你教训教训他也好。叫他别依着当年在江湖道上浪得的一点儿虚名,到了军中也这么骄蛮无忌。”

  冷丁儿虽长剑在手,但他却一直在退避。他本是不爱说话的人,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才好。他知叫“停”的话三哥也断断不会听的,只有任着左坚把一腔愤恨都泄到招式中,招招紧逼,尽向自己要命的地方招呼去。

  他本还盼张百和与胡三插口缓颊。可他抽空一回眼间,却见到胡三正满脸红光,兴奋地在旁边看着,就知道他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而张百和见事情闹大了,脸上隐有忧虑。

  陈寄望向自己的目光则半是歉意半是坚定的信任。至于小令……那个当垆卖酒、自己虽间或碰到、但一向没跟她说过几句话的女孩子,却让他惊讶地发现:她是正一脸高兴着,那兴奋之色甚至染得她一张俏脸更加明丽了起来!

  冷丁儿心头一跳,看她的神情,怎么像……已把自己与左坚这一仗当做了为她而战?

  自己出手虽不过只是间接为了她,可她还是像要把这一仗全当成了自己为她而战一般,脸上由此藏也藏不住地露出了兴奋之意。

  这间小小酒店内本就狭窄,又有桌椅,冷丁儿要想避让左坚的攻势颇为不易。不到一刻,他已在这酒店内绕了十数圈。经过张百和与胡三时,他们虽未插手,也暗使绊子,几次险险让冷丁儿中招遇险。而十七弟陈寄见他们卑鄙阴损,已气得手上发抖,几忍不住要上前插手。冷丁儿只有用目光阻止。眼看这么再撑不下去了,冷丁儿忽然喝了一声:“三哥,你到底想怎么样才算完?”左坚怒道:“咱们就按江湖规矩……”

  冷丁儿怕他下面四字会是“一决生死”,不容他说完,已截断道:“好,咱们就依江湖规矩,好好公平打上一场。我输了,我替小十七给三哥磕头赔罪。三哥输了,咱们今天这场是非也就此揭过去,日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是好兄弟还是好兄弟,你说如何?”

  左坚咬牙吐了一声:“好!”

  冷丁儿心头一振。他到底年轻,因为军中规范,这些年竟没有好好打过一架,如何能不手痒?何况十七探马之中,他情知多有高手。以他这样修习技击之士,平时为顾念同袍兄弟之谊,不能出手尽兴讨教,私下里未尝不以为是平生憾事。而说到斗勇,他冷丁儿凭手中一剑,又怕过谁来?

  他胆气一粗,手中剑光一振,叫道:“那好,三哥,我今天就倾力相与,认真讨教了。”

  话才说完,只听一片啸叫就从这小小酒店内腾起。那是冷丁儿隐忍三年,未曾尽兴的“响剑”终于又一次倾力鸣起了。

  就在这时,忽然店外发出了一片杂乱之声。

  接着只听到一声声高叫道:“妈的,太欺负人了!咱们还忍什么,等着饿死吗?还不如反了!”

  接下来却是一声更高的高叫:“没错,老子反了,反了他娘的!” 第四章 哗变

  在动手之先冷丁儿本就已听得外面远远的车声辘辘。马蹄声、人的脚步声、说话声,交混响起。

  冷丁儿那时估计是运粮的车到了,当时店内情势紧张,他一时也顾不上。只不知怎么不到一刻,会突然闹成这个样子。

  那声音先只是一声,在一片杂乱之中响起,接着却越来越响,变成了众人的合声。不到一刻只听到一片叫声:“反了、反了,反了他娘的!”

  那已是店外面那数百官兵的齐声呐喊,声音里混杂着饥饿的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

  杂沓的脚步越来越响,卷起一阵尘灰。离得这么远,尘灰虽还没飞进来,尘灰的味道却已卷进了店里面,土腥腥地刺激得人喉咙里一片腥肿。

  冷丁儿心中一惊,正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竖起耳来细听,然后就听到一个口气像运粮官模样的人的高声呵斥:“你们真要造反!胆大包天了呀,你们当真不怕王法了吗?”

  这声音一出,压得外面众人声息稍稍静了一静。可只一瞬,就听得兵士中有人一声怒喝道:“先打死这些白白胖胖、只知克扣我们粮饷的将爷!”

  那运粮的官还在叫:“你敢!左右……”

  然后冷丁儿就听得一声惨叫,正是那个送粮官的声音,他这次可能犯了众怒,想来已猛地挨了一下子。

  他的手下似乎都被龙城中接粮兵士的怒气吓得噤声了。只听得一片惨哼,似都只敢逃命,不敢动手——原也是,龙城中兵士尽为精锐,岂是关中帅帐下管理后勤的送粮兵士所能抵御的?

  那运粮官的惨叫声先是越来越大,然后却越来越弱,夹杂在一片喊打声中,看来那将爷已快被乱兵打得要断气了。

  而那些关中押送粮草的士兵同在被打之列。在冷丁儿细听之下,只听出他们都在逃。乱声中还夹杂有龙城中来接粮的统兵将官的约束声。但群情激愤,那声音几乎被压得听不到了。

  冷丁儿心下忧急,回头冲陈寄使了个眼色。陈寄虽不放心店中局势,还是一腾身,人就向店外闪去。

  冷丁儿这里手下一缓,叫道:“三哥,外面好像出了事,咱们先罢手如何?”

  左坚却正打得兴起。他本一向听说这个九弟手底下颇硬,但从来不信,因为冷丁儿向来低调,不肯显山露水,故而只当他浪得虚名。这时动手之下,强攻受挫,早激起一腔争强赌胜之念来。更不理店外声响,只叫道:“他们的事有他们领兵的处理,咱们的架且先打咱们的!”

  话没说完,他左手一抓,凭着掌上钢甲,竟要直扣冷丁儿手中的响剑。冷丁儿无奈之下,在左坚的强攻紧逼中,也不敢稍有疏虞。只好提起精神,认真应付。

  只一刻,就见陈寄一晃而入,他往场中一看,见冷丁儿并未落下风,才放下心来,见空插口道:“九哥,外面兵士因为押解来的粮草太少,抱怨时送粮官又出言不逊,拿马鞭子击打兵士,这时已成哗变!”

  冷丁儿心头一紧——竟然、真的、成了哗变了!

  冷丁儿入伍已三年,从一些先辈口中,已听闻得哗变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