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城的历史是用声音来记录的。
而那是个如此遥远的夜,就算按下精巧的iPod上那粒银灰色的键,压缩后的MP3格式又能唤起些什么呢?
我记得你高跟鞋敲击过的踢蹋声。你告诉我要记住重回到千百年前时第一眼所看到的场景。那么让我告诉你,我第一眼见到的是:窗外的天空下起了一整街的塑料的雨。
这里虚饰着所有寒伧的华艳。在这个华冷得毫无价值的城市的夜,我孤独萎顿,踯蹰不前,不知该往何处去。而我能做的只有在这遇见你的千百年前,点燃一根烟,回忆起未来……

第一章:无常

“叮叮,叮叮,叮叮……”
有谁听到过一双玻璃鞋敲击在石子路面上的声音?
——故事的开始起缘于一截透明的鞋跟,那鞋跟在逃,仓仓惶惶、迷迷乱乱、有心没肺地逃。
如果让我们把镜头摇起来,先见到的会是那衬着透明鞋跟儿的湿腻腻的街道,石子的边沿还可以看到鞋跟儿上破损的痕迹;等镜头摇高点儿,你会看到一整条背巷,旁边是菜市场,腻腻的牛油味儿你看不到,但你可以看到一整个碧青油透的夜;就让镜头一直摇上去,摇到几万米的高空,再啪地一下打回,整个苏摩城就全在你眼底了;它像是——像是一个天使蓦地从高空跌落,摔在地上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
“你为什么要跑,从前天到今夜,我已追踪了你好久。我看到从猫儿集市到凯旋广场,无论你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避之唯恐不及地逃。他们都不愿挨近你身边三米之内。他们都怕你。可现在,你为什么要逃?”
那个跟随而来的人说。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他并没有跑,因为他的步履很大,而他又足够年轻,不需要跑就足以追上一个踩着玻璃鞋跟的女子。
那女人回过脸,她被迫到了一面墙下。她的年纪已不算轻。但要命的是,她的脸上有着一个孩子似的神情。
那个年轻人摊开了双手,他的手修长而富于表现力。这样的手,只有传道士才会拥有,他的衣服也说明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件黑色的舍兰呢上衣,合体的裁剪更显得他腰身纤硬。领口一直地扣到他下巴底下,喉头上缀着一块方形的玉。他的十指的颜色白皙细腻,跟那块玉扣很配,这时它们正富于表现力地开合着。
“……你终于感觉到那追踪着你的关于生命意义的拷问了吗?我知道这是个没有信仰的城市。它为上天所弃,多少年来,已没有信徒。我来到这里已近一年,可找不到一个能感觉到生命扣问的人。但我终于找到了你。在整个城市里,你是我发现的最能感觉到主的气息的人。所以、不要逃跑。请……站住、匍伏在他面前,直接面对吧!”
女人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敝了整个世界,仿佛也拒绝着跟随而来的人。
“主的光辉会照亮所有迷途的羔羊……”
那个修行者终于打开他的说辞,似乎打算展开一场饱满的、富于煸动性的演讲。
可那个女人打断了他。
“这无关‘主’。”
“……而是宿命。”
“追逐我的并不是你的‘上帝’,而是我的宿命。”
这条街是苏摩城中最寻常的一条暗污之街。两边的房子都把后窗开在这里,每一家的厨娘都会把污水倒在这儿,杂碎的腥味与猪油的垢腻统治了整条街道。
那个男子眉毛一挑。
——宿命?
随着他心中的疑问,他的一双眉毛从他青黑的身影中一跃而出……像两条黑鱼,一下跃出了玻璃之海……女人忽然抬起了她的头,她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有些贪婪地把他那生动的神情看着。
可是她说:
“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她急匆匆地把话说完,像要用语言的狂风扫荡着那个年轻的神父。
传道士失神中,空中忽然划起翅膀的痕迹。
——只见雪白雪白的一团,像羽毛裹着的子弹,极速地冲了过来,坚实实地打在那年轻女人怀里。
女人被它撞得轻轻一晃。
修道士的眼睛一亮,开始几乎以为是刺杀,接着才发现,那是一只白鹦鹉。
一只雪白的鹦鹉突然一扑而至。它先撞向那个女人,接着又一扑就扑到了那个年轻女人的肩上,嫩红的爪抓住了她肩膀上的衣裳,仿佛通灵的、生来就为她养熟的一只灵禽。
那鹦鹉,修洁其羽。可它爪下抓着的那个女人,却零零落落的简直不成个样子。
在那鹦鹉残留于空中还没消褪尽的翅影中,修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这个女人。
——只怕再没谁见过比她更乱七八糟的女人了:她身上遮盖的甚至都不能说是衣服,只是一大块极粗劣的麻布;布中间挖了一个洞,好让她钻出自己的头来;那麻布的质地和色彩都已说不上是挺括还是柔软,干净还是污浊,只是明显地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它软塌塌的露出一点脏相,也露出一种随意;布料毛边上散乱的线头与发丝的蓬乱中浮着的就是她那张脸。
那张脸乍一看不错,有一点不确定的美,但细一看,却像不见五官,只见空茫;两支过细的小腿从布料的边角下生硬地抽出,圆规一样地丁零……
修士看着她,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首古老的诗句:
……在这个几乎没有一平方英寸可称为平整的世界上,你圆规样的腿
固执地要画出那个几近虚幻的圆,于耸乱的四维空间里,无谓而徒劳
地追求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二维圆满……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印象,这暗喻性的自闭……修士的心中不知怎么竟忽然滑过一点感动。
他见过很多人,做为一个布道者,他第一眼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苦难也往往缘自于此。
但他从第一眼起就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她倒底是属于“妻子”,还是“妓女”?
“宿命。”
那女人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她看着那个修士,眼神像看他如看一个孩子,又如一个孩子在看着一个鲁钝无比的成年人。
只见她笑了笑,唇角划过了一丝讥诮:“你大概是从‘尘域’来的吧?只有那里的人才会如此的信仰与卖弄他们的上帝。这是一个‘域’的世界了,有‘天域’,有‘雪域’,有‘极域’,有‘异域’,有‘魔域’……可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些‘局域’。人人俱在局中,人人皆缚于域;人人皆有所遇,人人俱困于欲。你信奉的‘天域’常悬垂下上谕,可这里的‘极域’只相信人欲。而我与你相遇,不知你可懂得这是一个‘寓’,‘寓言’的寓?”
修士被她这一串绕口令似的话搅糊涂了,简直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却听那个女人说:“而我能预言一切,可这也不能让我脱身于‘域’。比如,你看……”
她的手指忽指向小巷深处一个窗口:“我话音落地时那个窗户会被打开。”
语音才落,只听那面窗子忽吱呀一声地开了。
“是一个婴孩误触了插销,他会爬到这个窗口。”
修士顺着她所指的看去,却见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儿真的正出现在窗口,他腿上肥白的肉颤微微的,脸上露出一个甜美已极的笑,那笑容让整个夜巷一下显得如此美丽。
修士的脸上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那个女人的声音却突然变了:“接下来会出现一只黑猫。”
一只黑色的猫果然应声而现。
小巷上空狭窄窄的天碧青油透,蒙在伞上的浸过油的绸子似的;小巷两侧的墙面斑驳湿腻;那扇推开的窗里泄出人间温暖的气息,像还浸着夫妇二人拌嘴与亲嘴的犬牙交错的亲匿;小孩儿胖腿上的肉肥颤颤的,如同在笑……
可那只猫,那只猫的毛皮显出一种让人诧异的纯粹的黑。
修士的心里刚在惊讶于那片黑,女人的声音忽变得空洞难测:
“它会把他扑下来……”
她的声音还没落地,那只猫一扑而起,直撞向那小孩儿。
修士惊叫一声,飞奔向前,可他的脚下忽然一绊,却是那个女子伸腿绊倒了他。修士不防之下,一扑倒落,惊呼一声,嘴啃到地,牙齿摔得生生的疼,只觉像要脱落了。
可他的头还抬着,却见那猫已扑落了那小孩儿,那小孩儿哭叫了一声,直向巷边的阴沟里摔去。
却听那女人的声音忽尖锐起来,冷冷地冲空中喊道:“一切终于开始了,占卜士,你有什么花样就继续冲着我来吧,这还是咱们之间直接冲突的第一次!”
“啪”的一声,那小孩儿似乎摔落在阴沟中,哭叫了两下,然后声息俱绝。
修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这重重一摔中爬起。他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个女人,忽觉得那个女人表情非常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看向他。
然后她的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先知。”
“我几乎能预言身边的一切。”
“可这对我,其实也毫无意义。”
只听她轻轻地一叹,悲凉地道:“而对于你,我最后唯一要说的是:我预言,今夜之后,你将会爱上我。可这注定,对于你来说,会是一个悲剧。它无可逃避,所以你必将全力逃避。可这没有用,你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如同我逃不过与你的相遇。你最终将违背你主的上谕,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成就一‘域’。”
她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忍不住心里的悲哀。
然后她转身就走,最后只留下一句:“为了你好,不要再找我,更坚决不要接近我。虽然这样也不过徒劳,但……”
“……总该试一试。”
修士忍着自己痛得颤抖的膝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远去。

第二章:浮燥

那一天阳光的尘埃飘浮狂荡,像总也落不下来。
可等它们落下来了,就又会是一个黏黏的夜。
猫儿市场前的街道像被猫抓了一样的凌乱。罩在这一片凌乱之上的却是一大块琉璃样明澈澈的阳光。走在这样的阳光下,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水中游。可那要习惯了苏摩城阳光的、有着强韧的皮肤的人才会享受到这种乐趣。
修士在苏摩城中就始终感觉到不适,为了那白天飘浮不定的沙粒样的阳光,也为了那接踵而来的湿漉漉的夜。
——在日里,人们的皮肤上粘满了阳光的沙粒,晚上的夜又黏黏地粘上皮肤,紧贴如黑的胶布。我们被日与夜轮流裹缠成木乃伊,心灵的麻木不可抗据。可如想藉着那胶布的黏力就此撕脱掉皮肤上所有的沙粒,却又会是如何牵扯动千毛万孔的痛?
所以在夜中,我们大半沉沉睡去。
修士就在为他昨夜最后的沉睡懊悔着。
昨晚的一切仿佛幻梦,最后,他即未跟上那个女人玻璃鞋的脚步,也没有在阴沟里去找个跌落的婴孩,他最后竟在那个巷子里沉沉睡去。
他懊悔着这一睡。
这时,他正走在猫儿集市外那条拥堵的街道上。
一天的阳光沙粒样的扑打上皮肤,让他感觉到点点的刺痛。猫儿集市里全是矮小的木板房子,像随时等待拆迁的违章构建。可集市的另一旁,却是一幢又一幢巨大无比的石头建筑。
那些石头建筑如此高大,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也覆盖下阴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