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颈上的动脉已被咬开了个口子,血已流了半个脖子。他闭了眼,本在等死,这时猛一睁眼,就看见那四十来岁的男人。


男人已伸手止了他颈上的血。他手法好快,相当熟练,只有经常受伤的人才会这样。


小伙子已一下蹦起,叫了声:“老大!”他老大却正默然地用脚踢翻过来那三具尸体。


每个尸体衣襟内侧都标着一颗星——灾星。


男人的面色忽变成比夜色更污浊的黑:“别怪我,我本可以早些出手……”他是在对那个年轻人说。他的脚尖忽然停住:“……开王府下,‘灾星九动’都是高手,我如提前出手,也难保证十成十地没一个人逃了去。现在,我还不想明着杀他们,也惹他们不起。所以,只好让你伤损上一些子了。”那小伙子的脸上还是一股热诚劲儿,低了头说:“就是为老大贴了命,我也甘心愿意的。”他老大脸上忽一笑,伸脚在那小伙子空空的股中间踢了下:“别光说好听的,有工夫好好练硬手底下的活儿才是正理。还不快穿了裤子,给我滚回去。”


一间四墙掉渣的房子,灯昏得像“大碗刘”铺子里的牛肉汤一样寡薄得没一些意思。那光真叫个暗,像是专点给些瞎子们用的。


女人却只想那男人快快没了对她的意思。


那男人的兴趣却像刚来。


女人刚才在他出手时本还想逃,可男人出手前忽伸手在她腿上狠掐了一把,掐住了麻筋子,让她腿麻麻地站在那里半天想动也动不了。等能动了,他已打发完那弟子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了。然后他伸手一拖,没越过几条街,就把她拖进了这屋子里。


进屋后他默然了半晌,一只大手忽向那女人的大棉袄里伸去。女人一回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她的手是重的,可那男人的脸却像铁块一样,只烫虾似的红了红,倒震得她的手生疼。


男人的眼里却全是一个四十岁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涩涩的坏笑:“好冷的天儿……”他的手上加了劲儿:“但你的身子,是热的。”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软下去,这样的男人……


她以前不是没见过凶神,可没见过这个级别的。


好在她是有经验的女人,知道这种情况该怎样才能让那男人也蔫下去。


——“你就是京展?”她的声音忽然木了下去。


随着她的声音,她的身子也木了,才硬起来的乳头忽然像是一块木头雕的似的,全不理那男人手里那股邪乎劲儿。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像一个死人:“斩经堂的老大,可从没听说过会干强迫妇女这样顶没脸的事。”男人的脸上忽然笑了:“可我是强迫吗?谁先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怀里,谁又说自己是半开门子的?”女人猛地一扬脸:“可我不开你这道门子!我从来不被迫跟人干,要干也轮不到别人主动的。你他妈的给我停手!要犯了我,我杀不了你,不怕这开封城没人把你的肉腌成人肉干去!”男人的脸上邪邪的:“那好,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想把我腌成人肉干去?我没得罪过开王府,他凭什么用到‘灾星九动’来毁我斩经堂门下的子弟?”他手下忽然掐了一把,野野地用力。女人的声音忽然尖了起来:“你只要敢再来一下,不怕宁默石不把你杀千刀了去!我是他的女人。宁默石你知不知道?你这号称开封第一黑道盟主的斩经堂主知不知道?他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可只要他伸一根小手指头,不怕你斩经堂不从此灰飞烟灭了去!”男人的脸忽然阴了暗了。


——“兜底师爷”宁默石?


就算他是聋子,但这个名字一天到晚在开封城里的达官贵爷儿、挑脚汉子们的嘴里一遍遍地吐,没个停地在耳朵边炸,他也会听说过了。


何况他是京展,斩经堂的老大京展。


斩京堂的生意,吃遍开封城附近七府十八县,那生意可有些尴尬麻烦处。他们在开封城里,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祥和气儿可是从宁师爷手指底下顺过来的。


京展忽然松了手,人一下子变得很正经,口里淡淡道:“原来你是宁师爷的女人。你说得不错,谁的女人我都可以碰,但我绝对不碰宁默石的女人。”女人怔了,一扬脸,忽然张狂地笑了:“原来你也不敢碰?没错,宁默石的女人谁都不敢碰,只怕就是开王爷都不敢碰。连斩经堂的老大也不敢碰,嘿嘿,嘿嘿……”她仰着脸笑着,露出的半张脸面容竟还很美,红红白白的有种凄惨的喜意。可接着,她忽然痛哭起来:“既然他吓得谁都不敢碰我,那他自己为什么又不来碰一碰?他自己为什么不来碰一碰呢?!”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也会哭。


京展怔了一下,看着她:“就为这个,你从去年开始就到榴莲街上勾引人?嘿嘿,这事我早听说过了,也料到一定是哪个深宅大户的不甘寂寞的女人,可万没料到居然是你——宁师爷的女人!”他的声音忽然疲惫了下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杀我斩经堂门下的子弟?第一个被你勾上的是我斩经堂下哪个不成才的?可是‘小白鼠’周游?”他闷了一下:“可为什么对你这档子事儿,到榴莲街来报仇杀人的不是宁默石,而是开王爷的人?宁默石虽是开王爷身边第一亲信,可‘灾星九动’那群灾星他还是调不动的。这里面,究竟又是什么关系?”“而他,明知道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反而放着你在外面夜荡?”


他拗着自己的手指,关节里爆出一声一声的炸果子似的脆响。女人忽一仰脸,口里恨恨道:“因为他心里没我,他心里只有那个西林春!”京展的眉毛忽然就是一跳:“开王妃西林春?”女人的眼睛忽然变得像一把尖刀似的:“不错,就是那个西林春!人家是绝色美女,号称‘洛神’。我算什么?又拿什么跟别人比?”她忽然眼神变得毒蛇一样的尖:“你是不是还想要我?如想要,就先把她给我杀了去。然后,怎么做我都依你!”她脸上已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这时泪水纵横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狠意,接着双腿一岔,淫妇一样地站着,可脸上反没有一点淫贱之意,眼里愤愤地泛出光来。


京展只轻轻叹了口气:“为你杀西林春?这价码也未免太高了。为了你这么个女人,让我杀可能引来无数麻烦的那样一个绝世美女?”他眉毛一挑:“何况你功夫不错,为什么不悄悄自己动手杀了她?”女人忽然利落地抬袖抹了把脸,一把就把脸上的泪痕抹干了。只见她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因为,那是他喜欢的女人。这一生——我绝不会亲手去毁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她说到“他”时,声音忽然一下变得很低柔,柔柔地在喉底发出,像从肺腑深处冒出来的似的。


“好了,你的话问完了,我也要走了。”她已经转过身,临走前忽一回头:“嘿嘿,就是开封府黑道第一号老大,居然也不敢打我家默石女人的主意。他一个师爷却是怎么做到的?为这,我也要替他多一份得意。”她的嘴角噙着一丝嘲笑,眼神一扫,竟有说不出的鄙夷,然后就向门口走去。歪斜斜的大袄下面,露出的两条腿冰凉凉的,有一点说不出的伶仃之意。


那男人忽然向榻上靠去,眼中似被这女子激出了一点涩意。


“谁说你就可以这么走了?”女人已迈到门边的腿不由得也微有一点抖一点迟疑。


然后,她急忙拔步快跑。


男人忽从鼻子里怪怪地笑了:“我出去办事没三个月,开王府就毁了我门下七个子弟。不管这事是开王爷还是宁默石干的,这些王八蛋有没有把我当个东西?他们当我是谁!宁师爷又当我京展是什么吃素的?我一时没空儿腾出手来报复,但今天,不妨拿他的女人来先吃点利息。”女人不由得脸色就变了。


她疾拉门,用力很大——她可不想就这么真的倒在了京展怀里。


可一道惨白的光划过,她的胳膊使出的力登时空了。她用力过猛,人噔噔噔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手里空握了一个门的木把手——那刃光竟在一瞬间已将那门把手从门上斩下。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黑道老大出手,却依旧没看出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女人一咬牙,回身一旋,就出手。


她的大棉袄飘了起来,她的手里,却多了两把锥子。当年她在江湖上,就以这两把锥子成名,是有名的“锥心女”。


拼了——没错,她是宁默石的女人,平时为了负气,在榴莲街上勾引个把年轻子弟,在她心里来说,那只是为玩,只是为了压抑。因为身份悬殊,也不会给宁默石真的抹了黑去。可如果真的失身于这开封城里的黑道老大,跟宁默石同一重量级的人物,那就是扫宁默石的面子!


——可这一生,她绝不会毁宁默石身上的任何一件东西,也不会扫他一丁点面子的!


——哪怕是死。


她的锥子的尖是三分银七分钢的,那叫“乌银”,柔中有锐。她不只出锥,一扬手,又打出了平时戴在指上的顶针。那是她的成名暗器,镶额入骨,百发百中。


“匪精”——这就是京展的绰号——果然是个人精。他没有出兵器,唇角一咧,操起枕头,一裹就裹住了女人袭来的兵器。锥尖、顶针一入那枕头就如石沉大海,隔着那枕头京展一把就把女人抱在了怀里。他的手一下就揉到了里面,口里嘿嘿道:“宁默石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女人一伸手,立马就在他脖子上抓出了一道深痕。京展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怒道:“真他妈是个骚辣货!”身子一翻,他已把她压在身下,伸口去咬她的头发,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就要给宁师爷去个帖子,写上‘你的地,你不耕;我下种,你来收,好大便宜’!”说着他的手一撕,女人的棉袄就被撕了开,棉絮扯得烂烂的,里面的丝袍皱皱地透着温热。


他的动作很生硬,可随着女人死命的挣扎,他脸上的气色却像变得有了点人味儿。


女人一伸手,向京展裆下抓了去。这是她瞧准了的一招‘绝户手’。可京展的手肘适时地敲在了她臂上的麻筋上。这一抓,虽说抓中了,却已没了力。


女人就已绝望,她忽然不动了,只是又伸出另一只手,这一下却不是抓向京展,而是抓向她自己的脸。


她的头上梳的是“慵妆髻”,木胶粘住的,就是在滚动中也不致太散乱,依旧遮着她自个儿的半边脸。她忽伸手扒开了自己的头发,口里呼喝道:“你看看,你先看看我这张脸然后再干。起码你要先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她手猛地一扒,一直被头发遮着的左半边脸就露了出来。她的左脸颧骨上,原来生了一长串恶红的瘤子,其中一颗好大,直有鸽子蛋般大小,红艳艳地恐怖着。


丑女——绝丑恶的丑女!


她用眼睛狠毒地看着京展:“来吧,京老大,你其实长得还不错。让你看看你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艳遇!记着,这可是我占你老小子的便宜,算不上你占我的便宜。”她的口里笑着,眼中的泪却忽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为什么在这时,还会流泪。是因为不自觉地想起他吗?


为什么眼角边似又飘过那一袭苍白色长衫衣角的影子?那衣角内的身影却不回首,在她心里直要呼啸而去。


——可只要他回一回脸,她的心,都可能为他蹦出腔子外去!


她的唇角噙起了一丝惨笑:夜诱、这就是夜诱。


艳遇、我为你而艳遇!


这算他妈什么样的人生,这又算什么他妈的艳遇?


京展的脸上却浮现起一丝古怪,他眯着眼看着,似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每一步深入都会给他以一点惊骇——这就是宁师爷的女人?


他默默地望着她的脸,像是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望到她的灵魂里去。


那半边瘤面、半边粉艳的脸底下却藏着那女人什么样的畸情与秘密?


——这个男人,怎么还他妈的不松手?


女人心里恨恨地想。


她闭着眼……用这张脸做武器,被她骇倒的人排起来的话只怕足有一条街了。但这个男人还在发着什么骚?


猛地一点热烫在她的嘴上,接着又接连炸在她的脸上。


她耳中只听到京展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宁师爷对你有如此的情分!”然后,一点点热接连在她身上落下炸开——这男人,真他妈是个孙子!


可京展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儿,女人的身子虽在挣扎,可挡不住他的经验与诱发,一股热直浸到心里,接着又蓬到脸上,最后又炸回心里面去。


嗯——女人咬着舌尖,她在咬住自己的呻吟,像要咬住最后的那一层羞涩与尊严。可那男人的热劲儿直要把她这最后一层纸的防护捅破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