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力劈华山”。

  他昔年号称“力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要知“铁布衫”的功夫虽然号称“刀枪不入”,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先将气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盗”,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铁传甲面前。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剑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齐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第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中原八义”闯荡江湖,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但这少年的剑法,却将他们全震住了。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像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觉身上有些发凉,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打猎时迷了路,半夜遇着一群饿狼。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跺脚,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又是你……”

  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待。”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先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第十二回 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有如黄昏。

  阿飞不急不徐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

  铁传甲走在他身边,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委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的。”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仰视着辽阔的苍穹,缓缓接着道:“老天怕你渴,就给你水喝,怕你饿,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种能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从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呢?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

  李寻欢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