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笑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怎敢怀疑她?”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又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团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来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寻欢脸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道:“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色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紧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着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叱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向李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这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听到她充满了母爱的声音,他还能说什么?他早已知道“爱”本就是盲目的,尤其是母爱。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来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了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烂,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声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林诗音咬着嘴唇,霍然扭转身,冲了出去。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碎裂……

  他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嗄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能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退,缓缓道:“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他们着想,我不忍让他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已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屈,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颔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了出来,赔着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地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要忘记别人的恩情仿佛很容易,但若要忘记别人的仇恨就太困难了,所以这世上的愁苦总是多于欢乐。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只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注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家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成肉中刺,眼中钉,但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又兜了两个圈子,望着门外的曙色,道:“天已亮了,我要动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假如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是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能将恩情看得比仇恨还重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是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