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师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又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大师默然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大师道:“什么主意?”

  田七压低语声,沉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将此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计可施。

  车行甚急,黄昏时又到了个小镇,这次赶车的也不敢再说要吃要喝了。车马走上长街时,突有一阵阵油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一个已有十几个时辰水米未沾的人说来,这香气之美,竟是无法形容。

  只见街角果然有些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惟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了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拎起他们的耳朵往杂货铺里拖,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饽饽给你们吃,已经是你们的造化了,还想吃油煎饼?等你那死鬼老子发了财再吃油煎饼吧。”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之不均,实在令人可叹,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马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饼饼,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后面等的人虽然生气,但瞧见他这种气派,也不敢多话,只有在嘴里暗骂:“直娘贼。”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那两个孩子发了半天怔,将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递,一个拿饼,一个拿钱,站起来转身就跑。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支,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大师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异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确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第十九回 百口莫辩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这时车马已驶出小镇,赶车的只希望快将这些瘟神送到地头,好大吃一顿,是以将马打得飞快。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本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已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嗄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地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还不太迟。”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林仙儿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眼波中充满了爱慕之意,嫣然道:“你这人真是铁打的,我本来以为你最少要过三四天才能起床,谁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噗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温柔地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来越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顷俄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的。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旅伴。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他已无力挣扎,已渐渐晕过去。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地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声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大师叹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大师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惊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大师撞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还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