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宠道:“杀张胜奇的人,一定是李寻欢的同党,他假冒梅花盗之名出手,为的就是要帮李寻欢脱罪。”

  百晓生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宠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望着铜炉中升起的香烟,似已出神,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分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盂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谁知弟子刚走到门口,就听得李寻欢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讷讷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霍然回过头,满面俱是怒容,厉声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子么?”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一齐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的脸色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里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他脸色也说不出有多尴尬,显见他当时听了李寻欢这番话,看到那张菜单时,必定哭笑不得。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笺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斋,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

  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宠抢先一步;嗄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大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黯然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岂能让他再受苦难折磨?”

  心宠垂下了头,道:“可是……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地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就这样瞧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花岗石。

  “不动”,也是特别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也许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动两个时辰,但在两个时辰中能完全不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在荒野中这种本事尤其有用,曾经不止一次救过阿飞的命。

  荒野中生活的艰苦,的确不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人所能想像的,他有时接连几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奋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了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只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复。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因为他不会烹调,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长久而艰苦的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工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渐变成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要,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她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身材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因为她是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两个时辰。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扑人阿飞怀里,拍着心口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看着她的娇嗔甜笑,阿飞忍不住轻轻搂住了她,她的眼帘合起,仰起了脸,但阿飞却又松了手。

  林仙儿理了理头发,咬着嘴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幽幽地道:“那么……这两天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阿飞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道:“我……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林仙儿温柔地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相信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做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溶化,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着一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走过七八家店面后,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在路上就可以听到里面的刀勺声,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这次阿飞不再问了,因为他已发现对面一家绸缎庄的招牌,也是黑底金字,上面写的也是:

  “申记老瑞祥。”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道:“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去?”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走着走着,已到了城郊,非但灯火寥落,连人声都听不到。

  骤然从最热闹的地方走到最荒凉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免有种凄凉萧索的感觉,但有时这也是种享受。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呼吸了一下,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林仙儿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静。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地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眨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但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的,但它却能使人生出许多美丽的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脉脉地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乌云卷起,露出了半轮明月。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得近,反而瞧不见了,只因这庄院的墙很高,高得出乎寻常,隔断了他的视线。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