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已若然僵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着的手,慢慢地推开了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乳白色的浓雾一缕缕飘入窗户,袅娜四散,满月被浓雾掩没,已只能看得到一轮淡淡的微光。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茫然四下搜索着,凄然道:“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回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又呆呆地伫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窗子里的灯火也渐渐微弱,终于熄灭。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色,随着黑暗同来的夜雾,也渐渐淡了。

  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痴地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在白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在孙驼子的小店中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悄悄地穿过已被泥泞和落叶掩没的青石小径,穿过红漆已剥落的月门,悄悄地走到前面去。

  整个宅院已完全荒废,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网、灰尘和一扇扇已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户。

  四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来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后园更荒凉,更残破,只有大门旁的那门房小屋,门窗还勉强可以算是完整的。

  昔日曾经到过这里的人,无论谁也想不到这辉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变成如此模样。

  他又弯下腰,低低地咳嗽着,一线阳光照上他的头,就在这一夜间,他本来漆黑的头发,竟已被忧痛和感伤染白了双鬓。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子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他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成的皱纹,须发也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地四面瞧着,揉着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了那落魄的中年人,皱眉叱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越来越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魄的中年人笑了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定睛看了他几眼,面上立刻变了颜色,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往地上拜倒,惊喜着道:“原来是李……”

  落魄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话说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赶紧搬凳子,赔着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魄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摇了摇头,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吹牛,但在大爷你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揉着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龙……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魄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已有些哽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着道:“但你却没有走,你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着头笑了,讷讷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着自谦,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着道:“这酒不好,大爷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去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就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点着头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水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赔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接着道:“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越大才越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中的“味道”,怔了半晌,替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失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那落魄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道:“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他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才好浑水摸鱼。”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只怕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魄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拜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忽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那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拜寿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来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这种锐利的目光使他看来就仿佛忽然变了个人。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还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来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着道:“大爷你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注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家具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厅里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倒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