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地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眼泪就不禁滴落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着:“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帘张开,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流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灿烂的早上,恍恍惚惚间已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铃铃幽幽地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缓缓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却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黯然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地点了点头,将他的头发理成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铃铃道:“但我若是你昨夜为她雕像的那个人,你就会为我留下来了,是么?”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面上渐渐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目光遥望窗外,道:“时候已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醉眼也斜脚步已有些不稳,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笑道:“原来郭兄晚夜竟在镇上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了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只手搭着李寻欢肩头,悄悄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色,赶过去扶住李寻欢,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竟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得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冷冷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呕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铃才擦了擦眼泪,喃喃道:“一个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义气朋友,那当真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得多。”

  她俯首凝视李寻欢,过了半晌,黯然接着道:“你当然也为他做过许多事,所以他才肯……才肯为你这么做。”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已掩起了门,关好了窗子,静静地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地望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四下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铜壶中沙漏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已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李寻欢一听就知道有两个人同时走上来,而且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弱。

  接着,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不停地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用脚尖挑开了衣橱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也只有任凭铃铃摆布。

  只见铃铃对着衣橱上的铜镜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忽然她将衣橱的门紧紧关上,“格”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喃喃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偏又有人来了,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渐远了,然后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来的显然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来的是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人个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第四十四回 两世为人

  衣橱里又暗又闷,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被关在衣橱里,只怕要紧张得发疯。

  来的人显然不怀好意,否则怎会对铃铃如此粗鲁?

  但李寻欢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遇着这种无可奈何的事,他总会先想法子使自己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自己纵然急疯了也没有用。这时铃铃已叫了起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土匪么?”

  李寻欢心里几乎想发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来的时候,铃铃也将他当做强盗,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学会,装腔说谎的本事倒已真学得和林仙儿差不多了。

  但来的这两人却完全不睬她,在外面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寻着,然后就走了进来。

  铃铃也冲了进来,大声道:“这是我们家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往里面闯?”

  这时,来的这两人才终于开口了。

  一人道:“我们正是来找你们家小姐的。”

  这声音竟然很温柔,很好听,而且说话时还似带着笑意。来的竟是女人!

  李寻欢不禁也觉得很意外,他也想不到居然会有女人到这里来,这就难怪铃铃看到她们时会吃惊发怔了。

  只听铃铃道:“你们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们认得她!”

  那女子道:“当然认得……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好朋友。”

  铃铃笑了,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还将两位当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们的样子看来难道很像土匪?”

  铃铃道:“两位这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土匪已经跟以前不一样,有的简直比两位还要斯文,还要漂亮,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这小姑娘当真是个鬼灵精,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也不带。

  那女子还未说话,已听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请她出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