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

  荆无命垂下头,望着自己肩上的刀,缓缓道:“但我这一剑,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荆无命道:“你这一刀却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

  荆无命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

  李寻欢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荆无命道:“你说。”

  李寻欢道:“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荆无命默然。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接着又道:“我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我也在听。”

  荆无命道:“我从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听人教训!”

  说到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锋,直没入肉,直至刀柄。

  鲜血涌出!

  “当”,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定义,那就是:

  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齐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嗄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有时也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眨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脚,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