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做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做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孙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像中那样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得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从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着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哪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哪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说来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的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地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