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高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忽然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倒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黯然笑道:“我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合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的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帮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委曲——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地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的这个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