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样的晚上,面对着这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黯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是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惟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二回 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使用武功。”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