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向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痛苦,人类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这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得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的声音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地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道:“赌?赌什么?”

  李寻欢道:“赌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过我的出手一刀。”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摒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人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李寻欢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有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子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这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柄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经验。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复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己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注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