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巳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地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林诗音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龙啸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龙啸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嗄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龙啸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 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龙啸云仰天长啸了一声,跌足道:“诗音,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人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寻欢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李寻欢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

  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越多,喝醉的次数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酒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越深,大家的脸色也就越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李探花,赵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

  另一人道:“赵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赵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

  李寻欢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龙啸云脸上似乎红了红,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寻欢道:“那倒也不错,想不到我竟也平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龙啸云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李寻欢道:“只……”

  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赵大爷素来‘铁面无私’,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他若一来,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

  龙啸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敛去笑容,沉声道:“梅花盗已重现江湖……”

  李寻欢截口道:“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

  龙啸云道:“但贤弟可知道这‘梅花盗’此刻在哪里么?”

  李寻欢道:“据说此人行踪飘忽……”

  龙啸云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行踪飘忽,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

  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

  龙啸云叹:“不错,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

  李寻欢皱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龙啸云一字字道:“就在我们家后园,‘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李寻欢耸然道:“他还伤了什么人?”

  龙啸云道:“贤弟也许还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强笑了笑,道:“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不但定时,而且定量。”

  李寻欢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声问道:“昨天晚上呢?”

  龙啸云道:“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此后也许不会来了。”

  龙啸云摇了摇头,道:“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李寻欢皱眉道:“为什么?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龙啸云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的对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寻欢失声道:“是……是谁?”

  龙啸云道:“他的对象是林……”

  说到“林”字,李寻欢面色已变了,但龙啸云说的并不是“林诗音”,而是“林仙儿”。

  李寻欢暗中松了口气,道:“林仙儿?她又是何许人也?”

  龙啸云大笑道:“兄弟,你若连林仙儿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换了十几年前,你对林仙儿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龙啸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

  江湖中的风流侠少为她神魂颠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龙四的面子来的吗?若不是林仙儿在这里,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他们也,未必肯上门。”

  大家的脸都红了,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龙啸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又笑着道;“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现在总算还有希望,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

  李寻欢也大笑道:“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虽老了,心却还未老哩。”

  龙啸云目光闪动,忽又大笑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没有希望。”

  李寻欢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龙啸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梅花盗’,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寻欢道:“只怕就因为这原故,所以梅花盗也一心要除去她。”

  龙啸云道:“正是如此,梅花盗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龙啸云苦笑道:“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只可惜现在……”

  李寻欢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热闹了起来,三更半夜里,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

  龙啸云的脸又红了红,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可是……可是……”

  李寻欢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着龙啸云,微笑着又道:“可是,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啸云干咳两声,道:“她是诗音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两人一见投缘,就结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李寻欢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龙啸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

  李寻欢道:“那位‘铁面无私’赵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赵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龙啸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道:“赵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更想趁这机会除去‘梅花盗’,何况,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梅花盗,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失闪,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李寻欢听到这里,方为之动容,失声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

  龙啸云叹了口气,道:“既然有了担子,就得有人来挑,兄弟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现在已是三更了,梅花大盗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

  他忽然长身而起,道:“赵大爷还未回来,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龙啸云皱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盗吧?”

  李寻欢笑而不答。

  龙啸云皱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险?”

  李寻欢还是笑而不答。

  龙啸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何况,梅花盗若知道李探花在这里,只怕就不敢来了!”

  后园中梅花仍无恙,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但园中的人呢?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花谢了还会再开,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还有谁能再追回?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的,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虽苦恼,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这正是李寻欢昔日读书学剑的地方。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现在……

  “情到浓时情转薄”,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黯然走过了小桥,踏碎了桥上的积雪。

  后园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走向梅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林仙儿,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林仙儿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

  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

  就在这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寻欢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只不过呼声很轻。

  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

  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来势更快得惊人,人还在两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李寻欢的眉睫。

  李寻欢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而掌力之强,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盗!

  难道这人就是梅花盗?

  李寻欢并没有硬接这一掌,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

  有一次“金刚手”邓烈醉后硬逼着要和他对掌,但李寻欢却再三拒绝,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