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眉大师眺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阿飞借着掌力飞起,也借着飞起之势来消解掌力。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住了脚。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总还能禁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他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暮色渐深,四面看不到人踪,但每株树上,每重屋脊后,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敌人潜伏着。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一件事若还没有成功,他绝不肯半途放弃。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窜人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得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并不高,却距离他很近,仿佛就在他身旁发出来的,他一转头,才发现笑的人竟距离他很远。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绵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若在数丈外发笑,别人绝不会以为笑声就发自身旁的,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传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醮了点口水,将书翻过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窜人了梅林。

  梅花开得正盛,一阵阵梅香沁心。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像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阵笛声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绵袍子,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笛声渐渐自高吭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注着他,一字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铁笛先生抬起头,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寒星般闪闪生光,就在刹那间,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轻了十岁。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道:“哼。”

  铁笛先生笑了笑,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又一笑,喃喃道:“这老和尚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纵声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得太多,连一个宇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飞身而起,绵袍的衣襟在空中展开,苍鹰般落到阿飞面前,叱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铁笛先生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享受盛名并非侥幸,而是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血战得来的,每次血战中,他都会面对一双眼。

  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凶恶,有的眼睛里充满愤怒杀机,也有的眼睛里充满畏惧和乞怜之意。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雪花、梅花,飞满半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从下面望上去,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云红梅中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梅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是一个纸做的人,他身子还在空中,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淋。

  他那只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着,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再次转过身来凝注着他,凝注了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飞射而出!

  阿飞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等到落下来时,人已站不住了,两条腿一软,扑地坐下。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这一片白银般的雪地,就是他致命的对头,他已无力消灭自己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田七他们迟早都会追上来的。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已感觉到一阵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还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

  烛光映着李寻欢苍白而带着病态的嫣红脸,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啸云默默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递到他嘴边,慢慢地倒人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笑道:“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若……”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叹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那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到这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亏我们兄弟一场了。”

  第十七回 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也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行时那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啸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听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他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嗄声道:“她说得对,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怔了怔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叫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云,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热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你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想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还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只记着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

  李寻欢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色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他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又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还是要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