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猝地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方才我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方才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道:“嗯。”

  心树神情凝重,缓缓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的声音更缓慢,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戒嗔戒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叹了口气,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笈。”

  李寻欢也不禁黯然失色,道:“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大师叹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警兆,事后也毫无线索可寻,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失窃。第一二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戒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地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你们首座七位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与二师兄负责,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去?”

  心树叹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一去竟成永诀。”

  说到这里,他面对着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我佛如来若非有情,又何必普度众生,若有人真能勘破这“情”字一关,他也就不是人了。

  心树默然良久,才接着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别藏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兄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点了点头,道:“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这也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兄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了很久,才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怀疑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兄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梅花盗’,他不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已有些哽咽,几乎难以继续。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再想说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生,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兄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要我将他的‘读经鎏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鎏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展眉道:“那本鎏记现在哪里?”

  心树缓缓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抬头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了?”

  心树沉声道:“非但最后一页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也许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注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兄回来时并没有死,简直本来也不致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才真的为之耸然失色。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绝非无救,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动容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大师回来后,到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冷冷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掌门若是杀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牺牲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保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我找?”

  心树沉声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垂下眼帘,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血被单,日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着心眉枯槁干瘪的脸。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极乐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第二十四回 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不错,被他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被谁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心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髅——漆黑的骷髅!”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嗄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霍然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了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药。”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都难免留下痕迹,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的疑心。”

  心树叹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定二师兄必是被极乐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们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心树沉思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过那下毒的人是谁,你我还是不知道。”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之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宠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六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毒药虽然五色无味,但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药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道:“你说那凶手就是用的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一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阴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手段,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宠?”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宠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心树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正在凝视着他……

  小亭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肃杀之意,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