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尝到了死的滋味。 

  剑已人鞘。

  荆无命有个很奇特的习惯,那就是他每次杀了一个人后,一定将剑很快地插回剑鞘,就好像他已不打算再用了似的。

  因为他知道别人看到他的剑还在鞘中时,总会比较疏忽大意些。

  他喜欢疏忽大意的人,这种人死得通常都比较快。

  林仙儿一直在瞧着他,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她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初恋的少女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荆无命却始终没有向她这边瞧过一眼。

  林仙儿已摆出了最动人的姿势,在迎接着他。

  他已走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向她瞧上一眼。

  林仙儿虽还在笑着,瞳孔却已收缩。

  她已发觉有些不对了。

  和她好过的男人若再见着她,那双眼睛一定会像饿猫般盯着她,但这男人却连眼角都未瞟过她,就好像她身上有毒一样。

  林仙儿的腰肢扭动着,那两个年轻的轿夫眼睛早已发直了,根本未瞧见那比闪电还快的剑光。

  他们的惨呼刚发出,荆无命的剑又人鞘。

  他的人已到了林仙儿面前。

  但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地凝注着远方。

  远方是一片黑暗。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难道怕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忍杀我了么?”

  荆无命嘴角的肌肉直抽搐,过了很久,才厉声道:“你已知道我要来杀你?”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多冷酷,多无情,但要杀他自己所爱的人时,神色看来总会有些不同的。”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既然也快死了,你总该回答我吧。”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问吧,对将死的人,我从不说谎。”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一字字道:“我只问你,是谁要你来杀死我的?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手紧握,厉声道:“没有别人,也没有理由。”

  林仙儿道:“一定有别人……要杀我的人,一定不是你自己。”

  她笑了笑,笑得更凄凉,更美,然后才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我,绝不忍杀我。”

  这“爱”字在别人嘴里说出,一定会令人觉得很肉麻,但在她嘴里说出,这一个字仿佛变成了音乐。

  因为她在说这个字时,不但用她的嘴,她的舌头,还用了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腰肢,她的眼睛……

  要说这“爱”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人不愿说,有些人不敢说,有些人一生也学不会该怎么样说。

  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说得比她更好的了。

  荆无命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已可听到他的骨节在响。

  但他面上还是毫无表情,反而冷笑道:“你真的知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我有把握,你若不爱我,就不会杀死这些人了。”

  荆无命居然没有打断她的话,反而在等着她说下去。

  林仙儿道:“你杀他们,只因你在嫉妒。”

  荆无命道:“嫉妒?”

  林仙儿道:“只要碰过我的人,甚至看过我的人,你就想要他们的命,这就是嫉妒,就是吃醋,你若不爱我,怎么会吃醋?”

  荆无命的脸色发白,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我要杀的人,就再也休想活下去!”

  林仙儿道:“你若真要杀我?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你不敢?”

  荆无命的手紧紧握着剑柄,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可看出他脸上正在一粒粒地冒着汗。

  冷汗!

  林仙儿盯着他的脸,缓缓道:“你若连看都不敢看我,就算杀了我,也一定会后悔的。”

  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荆无命没有动。

  林仙儿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的人也偎入了他怀里,她的手也从他手臂滑上他的胸膛,柔声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带我去见他吧。”

  她的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总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住。

  荆无命的呼吸和肌肉都已紧张,嗄声道:“你……你要去见谁?”

  林仙儿道:“去见那要你来杀我的人,我一定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接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荆无命还是没有看她,却缓缓转过头,望着那黝黑的树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他……他就在那树林里?”

  荆无命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林仙儿柔声道:“好,我去见他,他若一定不肯放过我,你再杀我还来得及。”

  荆无命等着她转过身,目光才终于投注在她的背影上,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

  是什么感情呢?是欢愉,是悲伤,还是悔恨?

  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黝黑的树林里,看不到一点光。

  林仙儿虽然走得并不快,还是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冰山。

  其实他的身材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林仙儿本来当然可以避开的,但她并没有这么样做,“嘤咛”一声,整个人已倒入了这人的怀里。

  这人居然没有伸手去扶她。

  林仙儿喘息着,自己站稳了,喘息着道:“这里真黑……真对不起……”

  她站得和这人距离还不到一尺,她相信这人一定可以嗅得到她的呼吸,她相信她的呼吸一定可令男人心动。

  这人却只是缓缓道:“你能令荆无命不杀你,用的就是这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他杀我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上官帮主?”

  这人道:“不错,我可以告诉你,你这种法子,对我是没有用的。”

  他的声音既不冷酷,也不阴森,只是平平淡淡的,绝不带丝毫感

  情,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在读书。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那么,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呢?”

  上官金虹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妨都用出来试试。”

  林仙儿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很容易就被女人打动的,但你为什么要荆无命杀我?”

  上官金虹道:“随时要杀人的人,就不能有感情,要训练出一个全

  无感情的人并不容易,我不能看着他毁在你手上。”

  林仙儿笑了,道:“但你若要他杀了我,你的损失就更大。”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我自然比荆无命有用得多。”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只会杀人,我也会杀人,他杀人还要用剑,还要流血,这已经落了下乘,我杀人非但看不见血,也用不着刀。”

  上官金虹道:“他杀人至少比你快。”

  林仙儿道:“快固然不错,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你说是么?”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你除了会杀人外,还有什么好处?”

  林仙儿道:“我很有钱,我的钱已多得连数都数不清,多得可以要人发疯。”

  上官金虹道:“这好处的确不小。”

  他声音里似已有了笑意,因为他很了解钱的用处。

  林仙儿道:“我当然也很聪明,可以帮你做很多事。”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一定很聪明,笨人是绝不会有钱的。”

  林仙儿道:“除此之外,我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媚,媚笑着道:“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会知道我说得不假,只要你愿意,我这些好处,就全都是你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字缓缓道:“我是男人。”

  树林里,已开始有雾。

  荆无命全身已被雾水湿透。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雾很浓,什么都瞧不见。

  是什么声音?是呻吟,还是喘息?

  是林仙儿在笑,她娇笑着道:“你果然是男人,而且像你这样的男人世上还不多……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是这么样一个男人。”

  上官金虹道:“因为你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才会是这样的男人。”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这倒的确不容易。

  林仙儿道:“但天已快亮了,我还是要回去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有人在等我。”

  上官金虹道:“谁?”

  林仙儿道:“阿飞,你当然听说过他。”

  上官金虹道:“我只奇怪你为何还没有杀了他,你杀人的确太慢了。”

  林仙儿道:“我不能杀他,也不敢。”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若杀了他,李寻欢就一定会杀死我!”

  上官金虹忽然不说话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杀死李寻欢,否则也就不会要荆无命来杀我了,你就是要荆无命去对付李寻欢,所以才怕他变得软弱。”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道:“你很怕李寻欢?”

  林仙儿叹道:“简直怕得要命。”

  上官金虹道:“他比我如何?”

  林仙儿道:“他比你还可怕,因为我可以打动你,却绝对无法打动他。”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人什么都不要,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上官金虹:“他也是人,他想必也有弱点。”

  林仙儿道:“他惟一的弱点就是林诗音,但我却也不敢用林诗音去要挟他。”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没把握,只要他的刀在手,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把握。”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所以只要他活着,我就不敢动。”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他活不长的。”

  第五十一回 奇峰迭起

  雾淡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茫然望着一滴露水自他的笠帽边缘滴落。

  他似乎没有看到上官金虹一个人走出了树林。

  上官金虹也没有瞧他一眼,不快不慢地从他面前走过,淡淡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荆无命默然半晌,缓缓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他终于转过身,不快不慢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终于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

  这条街闹得很,几乎就和北平的天桥一样,什么样的玩意买卖都有,现在虽然还没到正午,但街道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各样的把戏,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到了这里,铃铃的眼睛都花了,简直从来也没这么开心。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李寻欢会带她到这里来逛街,她实在没想到。

  “原来他也有些孩子气。”

  看到李寻欢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铃铃就忍不住想笑。

  糖葫芦是刚买来的,买了好几串,鲜红的山楂上,浇着亮晶晶的冰糖,看来就像是一串串发光的宝石。

  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宝石,铃铃吵着将刚做好的几串全买了下来,只可惜她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女孩子买东西,只会嫌少,绝不会嫌多的。

  李寻欢只有替她拿着。

  其实他自己也买过糖葫芦,那自然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什么叫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