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涌出!

  “当”,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定义,那就是:

  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齐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嗄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有时也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眨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脚,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凄凉。

  李寻欢忽然道:“我也想见见她。”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

  阿飞终于开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为了林仙儿阿飞才会说这种话。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芦中,仿佛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李寻欢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阿飞忽然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李寻欢笑道:“你想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饺子下酒,越喝越有……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

  阿飞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我就请不起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

  譬如说:

  越丑的女人越喜欢作怪,越穷的人越喜欢请客。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个白衣人。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肮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也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李寻欢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眨也不眨地盯在李寻欢脸上。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第五十九回 勇气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李寻欢,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等?”

  铃铃点了点头,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飞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神情立刻变得有些诧异——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阿飞却不认得她。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