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咬着牙,道:“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阻拦我,一定要让我去!你若抢着出手,我……我就死!”

  李寻欢神色显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阿飞道:“我一定要这么样做,因为……”

  他神情更痛苦,惨然接着道:“因为吕凤先说得实在不错,再这样下去,我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绝不能放过这机会。”

  李寻欢道:“机会?”

  阿飞道:“我若想复活,若想新生,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李寻欢道:“以后难道就没有机会了么?”

  阿飞摇了摇头,道:“以后纵然还有机会,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这勇气,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振作!”

  一个人受的打击若太大,就会变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无论多坚强的人,也会变得软弱,勇气也必定会消失。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为这两年,我也已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渐渐迟钝,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寻欢柔声道:“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会恢复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飞道:“现在正是时候!”

  李寻欢道:“现在?为什么?”

  阿飞慢慢地摊开手掌。

  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还嵌在肉里。

  阿飞道:“因为现在我忽然发现,肉体上的痛苦不但可以减轻心里的苦恼,而且还可以使人精进,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锐。”

  他说得不错。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经,令人的反应敏锐,也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就算是一匹马,当你鞭打它,令它觉得痛苦时,它也会跑得快些。负了伤的野兽也通常都比平时更可怕!

  李寻欢沉思着,道:“你有信心?”

  阿飞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李寻欢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回 友情

  阿飞却还在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谁?”

  李寻欢道:“她叫铃铃,也很可怜。”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很会说谎。”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对你很关心。”

  李寻欢道:“也许……”

  阿飞抢着道:“你现在的样子,谁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却根本没有问你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她还没有机会问。”

  阿飞道:“女孩子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绝不会等什么机会。”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难道怕我会上她的当?”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李寻欢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万要相信女人对你说真话。”

  阿飞道:“你认为每个女人都会说谎?”

  李寻欢不愿正面回答他这句话,道:“你若是个聪明人,以后也千万莫要当面揭穿女人的谎话,因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会有很好的解释,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释,她还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谎。”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遇见了一个会说谎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装作完全相信她,否则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良久良久。

  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阿飞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说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望着阿飞的背影,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

  而且,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

  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宁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

  这次他若又败了,吕凤先纵不杀他,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咳出了血。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人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情感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

  负了伤的野兽!

  “仇敌与朋友间的区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区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存的法则。

  “宽恕”这两个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越来越坚定。

  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冷酷。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会出手。

  所以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夜更深。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吕凤先的脸,正是朝西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左臂由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

  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

  这一剑若得手,阿飞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

  这一剑若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生不如死。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剑光一闪,停顿!

  “呛”,剑已折!

  阿飞后退,手里已只剩下的半柄断剑。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但剑尖却已刺人了他肩头。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胜利的光辉!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断剑犹在他肩头,他也没有拔出来。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

  他要的只是“胜利”,并不是别人的“生命”。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

  但他在临走前,却又突然加了句:

  “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何况人?”

  他笑得更开朗,接着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

  李寻欢笑道:“吕凤先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

  阿飞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

  李寻欢道:“勉强?”

  阿飞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寻欢道:“谁说的?”

  阿飞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李寻欢道:“他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吕凤先虽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

  阿飞终于笑了。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李寻欢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