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思考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寻欢道:“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将武功传给上官飞。”

  他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

  阿飞突然道:“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

  李寻欢道:“一个人的希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

  第六十三回 断义

  秋林,枯林。

  穿过枯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她大概还没睡。”

  小屋中,一灯莹然,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

  只要想到这里,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飞失望。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

  他无法想像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地摆脱痛苦,很快地忘记她。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这本也是人类最沉重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是谁来过了?”

  阿飞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李寻欢远远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

  阿飞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你也可以喝一点,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

  李寻欢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林仙儿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引起的?”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说道:“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咳嗽也许就会好些,因为这里只有汤,没有酒。”

  他永远不会知道,“汤”对他的伤害,远比酒还严重得多。

  门里没有人声。

  阿飞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

  但她的人呢?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菜汤的香气。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道:“她也许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怎么了?请开门!”

  没有回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一个人见到自己心上的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会有什么的表情?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难道已晕了过去?

  李寻欢张开眼,阿飞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

  血。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作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心已下沉。

  阿飞静静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是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绝望。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李寻欢。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断续着道:“这件事,你错了。”

  李寻欢惨然道:“是我错了。”

  铃铃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对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寻欢道:“他?”

  铃铃泪落如雨,道:“他骗了我,我……我却骗了你。”

  李寻欢道:“你没有……”

  铃铃的指甲,已刺人李寻欢的肉里,道:“我骗了你……我早已失身给他,在等你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

  铃铃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寻欢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

  李寻欢道:“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阿飞瞪着铃铃,——字字道:“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

  铃铃咬着嘴唇。

  阿飞道:“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嘶哑。

  她呼吸已停顿。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李寻欢。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慢慢地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那么……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记。”

  阿飞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飞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猝然转过身,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伟大!”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

  阿飞咬着牙,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良久良久,徐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阿飞道:“你还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