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截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从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侧侧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惟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的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第八十回 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哽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双枪!

  枪拔起,在晕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格格”发声。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像影子般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