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沨:“恭喜。”

博士笑了一声,他道:“上校,如果基因检查的耗时大大缩短,成本也降低,您的审判庭会不会歇业?”

“我很期待。”

“您真无趣。”

他们不再说话。

而安折望着银白的天花板,开始思索自己的物种是什么。

是个蘑菇。

博士说变异分为动物性变异和植物性变异。

他觉得,首先,蘑菇不是一种动物。

其次,蘑菇好像也不属于植物,他没有叶子。

安折陷入迷惑,他努力想把自己归进植物里,但又没有找到足够的论据。

思考这个问题用了他太长的时间,还没想出结果,蓝光就像退潮一样从他身边消失了。

“可以了。”博士的声音响起,机械环自动松开。

就听博士继续道:“上校,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带他来做基因检查吗?”

“不能。”

博士明显被噎了一下。

他扶安折起来,让他在一旁转椅上坐下,并摸了一把安折的脑袋:“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看血检结果。”

安折就坐着。

而那位审判者上校坐在对面,依然用冰凉的绿色眼睛冷冷注视着他。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轮廓鲜明,帽檐的边缘,额头上,几绺黑发垂下来,压住斜飞的眉尾,眉梢眼角被这个房间镀了一层淡薄的冷光,刀子一样刮着他。

安折被这样一双眼睛盯得很冷,蘑菇怕冷。于是他把转椅转过一个角度,背对着上校。

他觉得更冷了。

很久后,博士的脚步声才终于再次响起来,解冻了这个房间:“基因报告无异常,你们可以走了。”

几秒的沉默后,陆沨道:“你们百分之百确认他是人么?”

博士:“虽然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们确实没有找到任何靶点,别的感染者和异种至少有十个以上。”

说完,他又道:“你看,人家小朋友都不愿意理你。”

就听上校道:“转回来。”

安折默默转回来。

对着陆沨的眼神,他有点闪躲,因为他真的不是人。

结果,连他这一点闪躲都不知道在哪里惹到了这位上校,冰水一样的声音响起来,道:“你怕什么?”

安折一言不发,他直觉在这人面前多说多错,说不定就被揪住把柄。

终于,陆沨挑挑眉,道:“还不走?”

安折就乖乖跳下椅子,又跟他离开了——这次他得到了自由,没有被手铐牵着。

到了一半,陆沨忽然开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直觉你不是人类。”

安折几乎心脏骤停。

足足反应了三秒,他才道:“那……第二眼呢?”

“这是我第一次申请基因检查。”上校伸手,将基因检查的报告单递到他眼前:“你最好是。”

安折只能默默接下自己一切正常的单子,一时之间,银白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

临近出口是一个转弯,他们迎面撞上一支队伍,为首是一位黑色制服的审判官,审判官后面,两个重装士兵押住一个男人走过来,旁边还有一个面容狼狈,身材高大的短发女人。

审判官看到陆沨,道:“上校。”

陆沨看了那被押住的男人一眼,被他一看,男人喉头痉挛了几下,大声道:“我没有被感染!”

审判官在原地立定,对陆沨道:“高度怀疑感染体,但无决定性证据,家属强烈要求进行基因检查。”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而士兵押着男人继续前进,和陆沨擦肩而过,就在此时——

“砰!”

陆沨收枪,头也不回往外走去:“没有必要。”

男人的尸体刹那往前一栽,被士兵拖住。跟随着的女人尖叫一声,软倒在地。

安折转头看陆沨的神情,他的目光那样冷漠——安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他知道安泽总是温柔,范斯平和宽厚,霍森充满贪婪,安东尼全是戒备,但陆沨不同,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安折想,对于审判者来说,杀人可能是比呼吸还要正常的事情,他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因为他早已看惯了。

安折很快和陆沨一起来到了走廊的出口。

出口处,两个简装士兵带着一具覆上了白布的尸体正在等待着他。

安折知道那是范斯。

他眼前一片朦胧,向前一步,想要揭开那面白布,再看一眼范斯的面容,却被士兵拦住。

那名士兵伸手将一枚蓝色芯片递向他,语调平稳:“AR1147佣兵队确认无人生还,抚恤金按照过往功勋已向家属发放。战利品折算货币存入ID卡中,请认领遗物。”

安折问:“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士兵回答:“焚化炉。”

他身体轻轻一颤,迟迟没有去接那枚ID卡。

陆沨的声音响起:“你不要么?”

安折没有说话。良久,他抬头望向陆沨:“他真的……没有受伤。”

在那双冷绿的眼瞳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像,微微睁大的眼睛,一种平静的哀伤。

陆沨仍是面无表情,当安折以为这人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上前了一步。

黑色枪托挑开白布的边缘,露出的部位是范斯的右手。

安折半跪下去看,无名指的指尖上,一个微小的红点,像是最微不足道的刺伤,然而在红点的边缘处,却正缓缓渗出一滴不祥的灰黑色浊液。

他怔住了,刹那间,那些场景浮上心头。

蚂蚁的甲片上有人类的血迹——就在那一天,范斯告诉他,有的人之所以会隐瞒受伤的真相,是因为在污染程度小的地方,受伤后仍然有概率不被感染,而那个人想要回家。

所以,所以——蚂蚁甲片刺伤的那个人不是安东尼,是范斯。

安折难以呼吸,手指颤抖,他接过范斯的ID卡,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转头去看陆沨,身边却是空的。

他站起来,望向外面,见一个削拔的黑色背影,在城门口灰色的天幕下渐渐远了。

片刻过后,他身后突然传来响动,他回头,见是方才那个同伴被杀的女人,她跌跌撞撞冲出来,又被士兵拦下。

“陆沨!审判者——!”她身体拼命挣扎,撞向前方,在空气中挥舞手臂,声嘶力竭:“你不得好死——!”

沙哑尖利的声音不断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在建筑内部层层回荡,但她连审判者的一个回头都没有得到。

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两具尸体被依次运走。空旷的过道里,只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第6章

直到很久后,墙边的女人才停止了她的啜泣。她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倚墙看着远方天幕,一言不发,像一滴树叶上的水珠,一碰就要碎掉了。

安折小心问道:“您不走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那个死的,和你是什么关系?”

安折花了很久才在记忆里找到合适的词语:“我的……朋友。他救了我。”

“我男人也救过我。”她说完这句话,头就深深垂了下去,肩膀和脊背抖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哭泣一样的气音,再也不开口了。

安折手中紧紧握着属于范斯的那枚ID卡,他的心脏——那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处传来一种沉闷的感受,当他是一个纯粹的蘑菇的时候,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终于消解一点儿的时候,他才终于找到了力气,跟着远处人流的方向,抬腿走向通道外。

城门通道的末端是一排机器闸门,安折选择了最左侧那个。他走过去的时候,一道柔和的机械女声响起:“请出示ID卡,注视摄像头。”

安折将属于安泽的那枚ID卡放在闸门右端平台白色的亮光处,然后抬眼望向前方的黑色摄像头。

“ID3261170514,姓名:安泽。籍贯:外城6区,离城时长:27天。”

摄像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白色亮光变为绿色。

“人脸识别通过,欢迎回家。”

叮一声响,闸门升起,安折走了出去。

上午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三十秒后才缓过来,模糊的世界恢复清晰后,一座庞大的灰色城市出现在他眼前。

他身边是大片空旷的地带,地面上用刺眼的绿色油漆写着“缓冲区”三个字,视线往前,人类的造物拔地而起,高大的水泥建筑铺天盖地,比安折所见过最高的植物都要庞大,仿佛随时都要倾倒。它们矗立在那里,拥挤着,层层叠叠,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往上看,橘红色的太阳一半隐没在最高的那座建筑后,另一半露出来,像一滴稀释了的血,下一刻就会沿着墙壁淌下来。

安折转回头,和他一同从城门出来的人们被机械闸门分散开,出门后又自发聚拢在一起,往同一个方向去,安折跟着他们往前行进,几百步后转过一个弯,指示牌上写四个字“轨道交通”,一辆列车停在轨道上,车身写着:入口-1区-3号供给站-5区-8区-城务所-出口。

他跟随人流上车,在略显空荡的车厢里找了一个角落位置坐下,前座是两个健壮的男人,正在小声交谈。

“从3号盆地回来?你们这次豁出命去了。”

“死了六个人。”

“还行,回本了吗?”

“军方还在核定,我觉得我下辈子都不用再去野外拼命了。”

“嚯。”

“我们进了411号废城的一所学校,全是变异植物,没人敢进。”那人笑了笑:“我们进去了,在图书馆资料室撬了三块硬盘,无价之宝。就看里面存的东西有多少价值了。”

安折安静听着,他听不太懂,但知道前面这个男人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了一点。

他知道高兴的人往往不介意帮助别人,于是喊了一句:“先生。”

那人头也没回,道:“怎么了?”

“6区怎么去?”

“供给站转2号列车。”

“谢谢您。”

五分钟后,列车开动,有机械声音报着站台名字,安折对一切都很陌生,几经波折和问路后,他终于在供给站上了2号列车,然后正确下车,来到了6区。

安泽的ID号是3261170514,这串数字不仅是人类身份的证明,也代表着他的住址,在外城6区117号建筑,门牌号0514。

但是,刚下车没多久,他正试图找人问路时,忽然被一个年轻男孩拉住了:“你好,朋友。欢迎下车,你介意了解一下我们吗?”

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一页白色的纸张,上面写了几个血红色大字:反对审判者游行。

他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追问,只是道:“请问你知道117号建筑怎么去吗?”

男孩道:“你不介意和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不介意。”

“那我们就是战友了。”男孩扬起自己手里的白纸,上面也写了几个红色大字:废除《审判者法案》。

他们并不是唯二拿着纸的人,很快,安折就被拉进一群人之间,他们大约有四十几人,面孔都很年轻,每人都举着一张类似的白纸,或者两人合举一张长长的横幅,纸上和横幅上的句子大致相同。

“我们自愿承担基因检查成本。”

“人类罪人审判官。”

“解散审判庭,为无辜者伸冤。”

同时,人群正在缓缓向前移动,于是安折也只能随之移动。

城市的道路很狭窄,阳光照着建筑物,建筑物在地面投下连绵起伏的阴影。路面上除了他们,也有不少低头走路的成年人,他们偶尔抬头看这边一眼,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安折:“我们在做什么?”

“静走示威,”男孩道,“我们会游行到审判庭解散那天为止。”

安折:“……哦。”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他再次问身旁的男孩:“117号建筑在哪里?”

“前面,快到了。”

再过一个半小时,安折再次问:“117号建筑在哪里?”

“对不起!”男孩挠头道:“我把你给忘了,我们走过去了,在后面。”

说着,他转身指向一个地方:“那个方向,不远,侧面写着楼号,你能看见的。”

安折:“谢谢。”

“不客气。”

安折把纸张递给男孩:“这个还给你。”

“不用了!”男孩把纸塞回他怀里,道:“下周记得再来哦!我们在1号建筑集合!”

于是安折只能将这张血淋淋的“反对审判者游行”和审判者本人塞给自己的那张基因报告单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离开这群奇怪的年轻人类,朝被指的方向走过去。

——边走,边觉得周边环境渐渐熟悉起来,脑海中那些原本属于安泽的记忆被唤醒,他跟随直觉拐了几个弯,顺利来到标号“117”的建筑脚下。这是一栋长方形的楼厦,10层高,但很宽。他进入0单元,攀爬幽深陡峭的楼梯来到第五层后,进入一条昏暗的走廊,找到了11号房间。

房门上贴着一张白色封条,安折轻轻将它撕开,下面露出感应区域,他将ID卡贴在上面,门锁弹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比他曾经居住的山洞还要小,但比起装甲车内的休息室又宽敞明亮了许多。靠墙处是一张木书桌,桌面上垒着十几本旧书,纸张和笔记本叠放在另一侧。书桌正对着一单人床,床头有柜子,放有水杯、镜子和一些杂物,一个一人多高的衣柜抵住了床尾。

窗户在床的另一侧,灰色窗帘半开着,阳光透进来,照在同色的被子上,一种干燥的香气,让他想起安泽身上的味道。

他走到床边,伸手取下那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

他长得像安泽,柔软的黑色头发,同色的眼睛,很多地方都像,但又有一些细节不尽相同。而且,他也没有安泽那样温柔平静的神情。

那时候,安泽对他说:“我好像多了一个弟弟一样。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小蘑菇。”

“你有印象很深的事情吗,小蘑菇?”

他有限的记忆里只有两件事情是深刻的,一件事是丢掉的孢子,另一件事发生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在他只有人类的一根小指那么长的时候。

在那个蘑菇生长的雨季,他被斜溅的雨珠打在了细长的菌柄上,拦腰折掉了。

然后,就像任何一个受伤的生物一样,努力想要长回来,想要活着。

再后来,就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意识,他愈合了。

从那以后,他好像和自己的同类不一样了,可以控制自己的菌丝,可以在丛林和旷野间流动,也能感知道外面的声音和动静,他是一个自由的蘑菇了。

“小可怜。”那时候,安泽摸着他的头发:“折断的时候很疼吗?”

“忘记了。”

安泽说,那就叫你安折吧。

他说,好。

想到这里,安折对着镜子笑了笑。

镜子里的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他好像又看见安泽的影子。

“谢谢你。”他对镜子道。

放下镜子后,安折坐在书桌前。